狭路相逢,季家人看到傅芷璇俱是一怔,走在前头的季二叔和颜氏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季长源见了,瞥了几人一眼:“愣着做什么?别耽误了时辰。”
季二叔回过神来,收回目光,木然地执着招魂幡,拖着佝偻的腰,一步一步往前走,不再搭理傅芷璇。倒是颜氏停下了脚步,揉着红肿的眼睛酸溜溜地对傅芷璇说:“你倒是走运,什么坏事都没被你赶上。”
傅芷璇哭笑不得,这颜氏倒是一如既往的实诚,不过总比阴恻恻背后使坏强。
等队伍过去后,她望向季长源,问道:“季族长,可是老太爷仙逝了?”
季长源颔首:“嗯,前几日去的,从去年冬天开始,老太爷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一个月前都已经不能下床了。”
傅芷璇轻轻一点下颚:“请节哀。”
季长源坦然一笑:“天地万物,有枯有荣,人亦如此,此乃自然之始,无可避免,也算老天怜悯,安顺的消息迟了一日才进京,没让老太爷走得不安生。”
见他提起安顺之事一脸豁达,傅芷璇似乎有些明白,季老太爷为何弃了亲子,让他做族长了。他确实比短视的季二叔更适合族长之位。
“那就好。”傅芷璇叹了口气,“在季家时,老太爷对小妇人照顾良多,今日就让小妇人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
季长源扬眉诧异地看着傅芷璇,苦笑了一下,劝道:“夫……我托大,跟着叫你阿璇了。阿璇,你恐怕不知,季文明在安顺犯下了投敌叛国的大罪,我们季氏一族现在都是罪人,已被判流放漠北,三日之后启程。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还是别与我们一道了,免得受牵连。”
按本朝律法,凡是谋逆、造反之类的大罪,父、子年十六以上一并处死,其它亲属均免去死刑,只是按其亲疏关系,或收、或流。季家人的处罚在律法范围之内,算不得严苛,但到底是飞来横祸,也难怪季家人这么伤心了,一个个都哭肿了眼。
傅芷璇无奈一笑:“季族长,无妨的,我已经知晓此事了。”
见傅芷璇执意要跟去,季长源没再反对,只是长叹了一声,深有感触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古人诚不欺我也。阿璇,我代老太爷谢谢你。”
季家出事后,不说街坊邻居,就连他自己的母族、妻族都避之唯恐不及,妻子回娘家都吃了一个闭门羹。更别提过来祭拜老太爷了,而且那些曾经受过老太爷恩惠的人也装聋作哑,无一人上门,因而这时候,傅芷璇的举动在他眼里才更显难得。
季长源亲自陪着傅芷璇,跟她说起老太爷离世时的点滴。
“离世前十天,老太爷就已经用不下饭了,药石俱罔。我们都很难过,反倒是他安慰我们,生死有命,他活到这把年纪,寿终正寝,也算是上天赐福了,没甚好遗憾的,让我们看开点。”
傅芷璇想起季老太爷那张削瘦严肃的脸,也是唏嘘不止:“老太爷是个旷达之人,自有天佑,季族长不必忧心。”
季长源点头:“他老人家一生为善,善有善报,老天爷不会苛待好人。”
傅芷璇笑笑不说话,这话只能安慰自己,若说不能苛待好人,那季家这么几百口人,难道就没有一个良善之辈,可还不是一样要受季文明的牵连,流放千里,骨肉分离,甚至客死异乡,至死都不能落叶归根。
这种惩罚不可谓不重,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亦不能置喙,只能说:“西北边陲之地,路途遥远,苦寒多艰,季族长多保重,多备些应急之物。”
季长源苦笑道:“多谢阿璇提醒,此去多艰,我们又多老弱妇孺,当早做准备。不过能保住性命,还免沦为奴籍,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他能这么想是最好不过,傅芷璇笑笑,索性转开了话题,状似无意地问了一番燕京城的近况。
季长源比小岚的消息要广得多,不过有用的不多,他知道的也多是市井小事,与己身关系不大。
说话间,已经出了城,到了季家的墓地前。
季家的墓地在东郊的一片缓坡上,附近草木扶疏,松柏森森,缓坡一路向上,一个个长出了苔痕的墓碑矗立在前,这就是季家先祖的长眠之地。
季老太爷的墓地在缓坡左下方的位置,现已打开,墓前站了一个穿着道服,蓄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拿着罗盘,在旁转了一周,然后指点抬棺者按照他指定的方位把棺椁放入墓地。
放好棺椁,关闭墓门,烧了纸钱,一一叩拜后,季家人陆续散去,傅芷璇拿起香,点燃,站在墓前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蹲下身,把香插在了墓前,往后退了两步,看着石碑叹了口气,也转身跟上了人群。
进入城门,走到分叉口时,傅芷璇叫住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赖氏:“赖家嫂子,稍等一下。”
赖氏扭头,眨了眨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皮,恹恹地唤了一声:“弟妹。”
说完,她似乎也觉得不妥,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她,表情讪讪的,一脸的尴尬。
傅芷璇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提醒了一句:“叫我阿璇即可。”
赖氏点头:“阿璇,你叫住我可是有事?”
一想到一家人的悲苦命运,她就没心情跟傅芷璇闲扯。
傅芷璇瞧出她兴致不高,索性省去了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赖佳托我给你父母带了两身衣物回来,我放到了客栈,今天正巧碰到你,你与我一道过去拿吧。”
猛然间听到妹妹的名字,赖氏恍惚了一下,咬住下唇,低喃了一句:“佳佳!”
语气无限惆怅,也不知是悔还是恨。
挣扎了片刻,她抬起憔悴的眼看着傅芷璇说:“好,麻烦你了。阿璇,你见过佳佳,她现在可好?”
说完,她又忍不住自嘲一笑:“连我们都受了牵连,更何况是她,她是沦为了奴籍了吧,我们姐妹还真是命苦,都栽到了这姓季的身上。他倒是好,死了一了百了,却连累我们姐妹俩受苦。”
说起季文明,赖氏就一肚子的火,全忘了当初她是如何看好这人,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妹子贴上去坐妾。
傅芷璇对赖氏这人的感官并不好,因而也不愿与她多谈,更不想把赖佳在安顺的悲惨遭遇告诉她,便道:“还好,她并未受季文明牵连。除了衣物,她好像还给你们捎了一封信回来,你们看完便知。”
知道赖佳没受季文明牵连,赖氏心里着实松了口气:“既如此,她为何不回来?”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傅芷璇不咸不淡地说道。
赖氏听了,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莫非她还舍不得季文明那厮?可那厮都已经死了,难不成她还准备给他守一辈子?”
傅芷璇没理会她这荒谬的猜测,两人一路无话,很快便走到客栈。让赖氏在下面候着,傅芷璇上去把包袱递给了她。
赖氏冲她道了谢,抱着包袱走了,转眼间就已到了正午时分,傅芷璇提步上楼,叫上闻方,又寻了一辆马车,带着小岚匆匆往云来客栈赶去。
云来客栈果然如小岚所言,大白天的,大门紧闭,显然还没恢复营业。
闻方下了车,走过去,用力敲了几下门。
很快,张柳急匆匆地跑过来打开门:“不好意思,我们最近歇业……啊,夫人,你回来了,你还活着?”
张柳的反应跟傅家人见到她的反应如出一辙,他一脸惊喜地跑了过来,搓着手,激动地说:“夫人,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咱们的客栈就要彻底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