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1 / 2)

慕策和慕太后对坐,轻轻递去一本册子,上面写着言家人的姓名,自尽的、流放的、失踪的都一一记录在册,其中言瑶的名字上被大大勾了红圈。太后接过去看了看,问:“你这是何意?”

慕策说:“言家已流放近千年,差不多行了,没必要赶尽杀绝。君主因私人喜恶对臣下穷追猛打,有失气量。”

慕太后脸上讳莫如深,她合上册子,突然问:“你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些事,是不是因为言瑶?”

慕策顿了下,痛快承认了:“没错。她终究是卿族之女,出身清贵,家族显赫,不能总在宫里做伺候人的事。”

“可是她的祖父却犯下大忌。”

“长辈之错,与她何干?”慕策说,“听闻父亲曾有意给我和言瑶赐婚,不如借着这个由头,赦免言家剩余之人。”

画面紧接着又跳往下一帧,慕策在高案上写特赦令,言瑶、言霁的名字赫然其上。旁边,还压着一封起草了一半的婚书。

“你在想什么?”

牧笳猛地回神,意识到没有太后,没有婚书,陛下正坐在面前等她回话。慕策的眼神幽黑深沉,正直直看着她。牧笳忽然觉得无所适从,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个跳梁小丑,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骗来的。陛下的好感、旁人的怜惜、雪衣卫的身份,都寄托在她是言瑶的份上。

如果被他们得知,她并不是落难的言家大小姐,而是一个本来就很卑贱的奴婢之女呢?要不是言家落难,牧笳这一辈子,连给这些人擦鞋都不配。

可是现在,言家要被赦免了。一旦真正的言瑶、言霁回来,牧笳的谎言立马会像泡沫一样被戳破。到时候陛下就会得知,她不是清贵的卿族后人,而是一个外族和采药女的后代,一个生父不明的私生女。

慕策在等着她回答,牧笳却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有预言能力,如果不是看到了未来,她本可以高高兴兴地答应,满怀欢喜期待接下来的岁月。而不是像她这样,还没有享受幸福,就已经看到了最终的结局。

牧笳备受煎熬,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趁机告诉慕策她不是真正的言瑶,以此换取宽大处理;而情感疯狂尖叫着告诉她不要,慕策已经对真言瑶产生好感了,如果她坦白,她从现在开始就会失去一切。

她努力了一千年,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没有一刻敢疏忽。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牧笳很久没有说话,在这种情景下,不说话就是表态。慕策心渐渐冷下去,笑意也收敛了。两人僵持,正在慕策打算问什么的时候,外面传来侍女的声音:“陛下,太后有请。”

慕策顺势起身,他被气得不轻,正好出去冷静一下。慕策转身大步走了,他没有叫牧笳,牧笳也没有跟上。

说来奇怪,那日的谈话只有慕策、牧笳两人,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外面却流传起陛下有意赦免言家的说法。甚至有好事人添油加醋,说陛下之所以想起这一茬,是因为太后要为陛下选妃,陛下在名单上看到了言家大小姐,也就是如今雪衣卫统领的名字,这才想起销声匿迹一千年的言氏。

早年卿族圈里一直有传言,先帝有意为慕策和言家女赐婚,只可惜后来言家犯了事,婚事这才作罢。如今旧事重提,是不是代表宫里有意重拾当年的婚约?就算不能当正妻,当个妃嫔也是天作之合。言瑶被充入掖庭后一反言家菟丝花的形象,靠自己拼搏到雪衣卫大统领的位置上,多年来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她转成妃嫔既顺应大众期待,又能趁机抹除言家和皇室的裂痕,可以说皆大欢喜。

流言愈演愈烈,传话人说得活灵活现,仿佛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一般。牧笳不知道谣言从哪里传出来,她这些天无论去什么地方,看到她的人都一脸暧昧对她道喜,说她辛苦多年,终于苦尽甘来。

牧笳脸木木的,完全不觉得高兴。言瑶确实苦尽甘来了,可是,却不是她。

每多一个人向牧笳道贺,就是在她心上多划一刀,然而这还不止,一天傍晚,她接到了一张纸条。

牧笳看到上面的字,无声握紧,顷刻将纸条焚毁。流言越传越广,已经传到宫墙外,真正的言瑶耳朵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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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家,牧云归第二次回到这里。这次进门后,牧云归径直去了之前发现玉珠的地方,她发动江少辞,两人在周围仔细寻找,确定除了这一粒,再没有其他珠子。

江少辞问:“这是什么?”

牧云归回道:“我最开始以为是琉璃,但慕思瑶说这是一种名贵的玉石——璃玉。”

江少辞了然:“和你手上那串是一个材质?”

“对。”牧云归轻轻叹了一声,抬起手,将玉珠和手腕的璃玉手链放在一起比对。玉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温润淡雅的,但是璃玉却色泽浓丽,一堆各种颜色的璃玉放在一起,明亮清透,五光十色,一眼望去美丽极了。

江少辞找了个地方坐下,问:“你现在怀疑什么?”

“我觉得这颗珠子很可能也是一串手链,只不过是一颗璃玉混迹在一堆琉璃珠中。”牧云归正色道,“慕思瑶说,琉璃易碎,但璃玉坚固,轻易不会打碎。所以可能有什么人在这里发生过争执,冲突中将手链扯断,珠子散落,琉璃都被打碎了,唯独这颗璃玉滚到柜子底下,没有被人发现,因而保存下来。”

江少辞挑眉,问:“这两种东西哪一个贵?”

江少辞已经抓住重点了,牧云归叹气,说:“自然是璃玉。隐藏一枚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放在森林中,看来,手链的主人想隐藏什么,才把价值千金的璃玉藏在琉璃里,以此掩人耳目。”

江少辞没有接话,这里是牧野的院落,后来被牧笳保管。看地上的状况,这里后来被人清理过,墙角砖缝并没有残留的琉璃渣。能进入这里争吵,并且清扫地面的人,还会有谁?

只能是牧笳和牧薇。

牧云归同样想到了,她收起手链,十分茫然地拢起细眉:“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啊,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多年前那个雪夜,牧笳盯着自己的母亲,心里划过同样的问题。屋里没有点灯,牧薇冷冷注视着牧笳,问道:“阿笳,我听说陛下有意赦免言家,并且纳言瑶入宫。这是真的吗?”

牧笳面无表情,一点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语气冷淡而抗拒:“宫里的传言,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空穴不会来风,陛下这么久都没有制止,想来不会全无道理。阿笳,你为什么不告诉陛下真相?”

这句话仿佛捅到了马蜂窝,牧笳骤然激动起来:“真相?我告诉陛下什么真相?是当年你们伙同言大夫人以假乱真,欺君罔上,还是言瑶言霁没死,当初三清节并非偶遇,而是他们存心算计?”

“放肆!”牧薇瞪大眼睛,怒喝道,“谁许你直呼其名?你现在还不告诉陛下,是不是想霸占小姐的身份,顺势入宫为妃?毕竟陛下和太后心里,现在你这张脸才是言家小姐。”

知女莫若母,牧薇的话狠狠戳中了牧笳的痛处,但是牧笳不肯低头,依然高昂着脖颈,掷地有声道,“别忘了,当初官兵来捉人时,是你把我推出去,说我是言瑶的。这些年是我在宫里抵罪,也是我代替言瑶被旁人冷嘲热讽,我自认没什么对不起言家、对不起陛下,你们若真想纠正身份,那就自己去和陛下说,与我何干?”

牧薇定定看着她,眼睛中不知为何流露出一股悲悯来。牧笳宁愿牧薇呵斥她、打骂她,都好过用这种眼神看她。牧笳本着脸,强撑着冷硬的外壳,道:“有事说事,不要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阿笳,别忘了你的身份。”牧薇眼神悲戚,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娘犯过一次错,你不能再犯了。我们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是天之骄子,一出生就踩在云端上,一辈子鞋底都不会沾染泥土。而我们生于淤泥,死于微尘,要不是命运出了错,我们本该一生都见不到这些人物,更遑论产生交集。陛下喜欢你,愿意收你入宫,不过是以为你是言瑶。如果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他会怎么做?”

牧笳快速眨了眨眼睛,用力咬唇,将眼泪逼回去,依然扬着头说:“他不会。我差点打伤他的灵宠,他没有追究,还把我从深宫里救出来,送我去读书习武。这些年救他的人是我,陪他修炼的人是我,总是被他嫌弃功课不好的人也是我。一千年的相处,难道还抵不过门第偏见吗?”

牧薇看着这样的女儿,又是心痛又是怜惜,她哽咽道:“阿笳,你太天真了。祖先的错掀过去就过去了,但门第之别怎么越得过?你有凡族血脉,就算陛下真的不在乎,太后、卿族、天下悠悠众口,会不在乎吗?到时候不光你颜面无存,连陛下也要被人指指点点。凡族只能为奴为婢,陛下却纳一个凡族为妃,岂不是惹人耻笑?”

牧笳的眼泪没忍住,终于落下来。牧薇很不忍心,但还是狠狠心,将剩下的话说完了:“何况,陛下对你不同,全因为他以为你是小姐。陛下和小姐曾经有婚约,你怎么知道那些不同,是不是陛下顾念情谊,有心照料?如果你不告诉陛下你叫言瑶,陛下还会不会这样对你?”

牧薇说了那么多,这一句才真正刺痛牧笳。陛下对她是不同的,可是,陛下其实只是对言瑶不同罢了。

她偷了别人的身份,侥幸享受了一段不属于她的情缘,竟然还想奢望天长地久。慕策在预言中明明白白说了,想借他曾和言瑶有婚约一事赦免言家。慕策和言瑶才是真正的命定姻缘,她在里面到底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