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曼荼极可能看到了这一幕。容玠以身祭道,桓曼荼尊重他的选择,但至少,他应该死的体面一些。
但这只是牧云归的猜测,具体事实如何就只有桓曼荼知道了。就像桓曼荼为何要自毁双目,她陷入半疯半傻是否是知道了什么,和前面的问题一样,注定要成为未解之谜。
江少辞没有说话,牧云归问出来也不是为了回答。她拿起那柄银剑,它的历代主人都已魂归大地,唯独它依然流光溢彩,美丽非凡。牧云归问:“我们还不知道它的名字,该叫它什么好?”
天下灵剑独一无二,每一柄都有自己的名字。江少辞对起名字不热衷,说:“只是个代号而已,你来取吧。”
“我听说世间有曼珠沙华,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开叶落,永不相见。和这柄剑多么像,一剑双魂,却永远见不到彼此。”牧云归收起剑,说,“就叫你照影吧。”
临水照影,咫尺即天涯。阴与阳,光与影,日与月,花与叶。相生相伴,永不相见。
水光粼粼,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拢着披风,百无聊赖从湖边走过。她看到前面有一个花园,看起来还算安静,便转了方向,朝那里走去。
她的影子从水中一掠而过,一粒雪落在湖面,霎间惊扰了平静。水波摇摇晃晃,过了许久才平息。等湖面再度安静下来,一行女弟子的倒影飞快从湖心穿过,疾步走向上方殿阁。
詹倩兮坐在梳妆台前,正拿着一柄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眼角的纹路。一万年了,即便她精心保养,百般忌口,不要钱一般砸下各种灵药,她还是老了。她原本不觉得自己老,这次在无极派看到了慕思瑶,才惊觉青春不在。
她容貌体态保持的很好,看起来和慕思瑶没多少差别,但是岁月的痕迹是掩不住的,即便遮住了脸和脖子,也会从眼睛中透露出来。
慕思瑶正值锦瑟年华,不施粉黛也灵气逼人,不像詹倩兮,已经离不开华服盛妆。尤其詹倩兮最近寿元将至,脱了妆越发没法看了。
詹倩兮眼角似乎瞅到一根白发,她吓了一跳,连忙细看,幸而只是幻觉。詹倩兮放下镜子,正在和自己生闷气,外面传来弟子的声音:“阁主,徒儿有事禀报。”
是她首席大弟子的声音,詹倩兮怕老,甚至不许别人叫她师父,一概称呼她为阁主。詹倩兮心情不善,不耐烦道:“有什么事?”
大弟子也听出阁主心情不好,但事情重大,她要是不及时禀报,将来走漏了功法,那就是她这个大师姐失职了。于是大弟子硬着头皮,说:“阁主,我门亲传功法揽月步似乎泄露了。五师妹去指点无极派外门弟子时,偶然发现有一个女子会揽月步。”
詹倩兮一听,表情也郑重起来:“这么大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早报?”
大弟子有口难言。之前阁主在无极派参加庆典,吃住都在人家的地盘上,弟子们如何敢说?这还是回来了,五师妹左思右想生怕出事,才悄悄透露给大师姐。
大弟子一听,赶紧前来禀报詹倩兮。大弟子垂头不言,詹倩兮也能明白为什么。她叹了口气,说:“行了,进来禀报吧。”
大弟子应诺,她进来后,拿出一枚留影石说:“五师妹多有怀疑,悄悄录下了影像。阁主,您看……”
精致的绣楼中凭空出现一群年轻弟子,身上穿着无极派外门服饰。詹倩兮倚靠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看着。
幻影快结束时,后方传来躁动声,似乎发生了什么冲突。留影石晃了一下,重新对准人群,看得出来弟子都打算收起来了,因为一些事情才临时拿出来。
留影石从人群中一扫而过,詹倩兮本来随便看看,但幻影扫到一个人时,她完全愣住。
詹倩兮猛地坐起来,大弟子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大弟子惊诧抬头,看到平素最重视仪容的阁主脸色煞白,嘴角紧绷,脸上甚至显出些许狰狞来。詹倩兮死死盯着画面,说:“倒回去,把刚才那个人放大。”
——《照影记》
第72章流沙江子谕便是江少辞?
詹倩兮看到半空中的浮影,手指攥紧,指甲深深刺入扶手里。
人影摇晃,到处都是说话声,年轻人独有的朝气扑面而来。人群的议论中心是一个高挑少年,他单手将剑掷到旁边人的剑鞘里,拉着身边的少女转身就走。后面人忽然拔剑偷袭,人群惊呼,他却不慌不忙转身,两根手指精准接住了剑。
整个过程中,少女始终被他牢牢护在身后。他连动都懒得动,挡剑的动作漫不经心,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潇洒意气。
詹倩兮死死盯着那张侧脸,嘴唇颤抖,浑身不可自控地战栗起来。这个名字深入她的骨髓,年少时午夜梦回,无论美梦噩梦都是他,詹倩兮化成灰都不会忘记,但现在,她却不敢说出来。
江子谕。
像是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詹倩兮甚至生出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来了,果然,他没死,他又回来了。
詹倩兮想到这段时间他们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不由觉得可笑。去天绝岛的船扑空了,岛下面什么都没有,本该封印在寒冰里的江子谕不知生死,不知去向。若说江子谕就这样死了,无论桓致远还是詹倩兮都不能信,但若江子谕活着,他在哪里,想做什么?
无极派、云水阁乃至归元宗为此如临大敌,詹倩兮连食物都不敢碰了。结果,江子谕压根理都没理他们,依然和以往一样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还有心思替女人出头。
哪一个逃亡之人不是隐姓埋名,小心翼翼,只有他,光明正大走在敌人的门派里,为了一个女人和人单挑,空手敢接白刃,狂妄的不加掩饰。
詹倩兮刚才看得很清楚,是江子谕主动拉人,将女子护到自己后方。詹倩兮苦笑,也不是完全没有改变,至少一万年前,他可从不会管女人死活。
詹倩兮和他订婚多年,为了他从云梦泽远赴昆仑宗,她堂堂一个仙门大小姐,像普通弟子一样住在涿山,起早贪黑练剑。她做了这么多,但从来没被他正眼看过。
詹倩兮至今记得,订婚后,父亲想和江子谕拉近关系,盛情邀请江子谕来云梦泽做客。詹家为迎接他大动干戈,云梦泽提前半个月清场,父亲怕云霞不够好看,特意清理了水泽,连夜在湖边移植繁花。詹倩兮大概准备了三十多套不重样的衣服,大家心照不宣,云梦泽闻名遐迩,号称天下第一水,江子谕第一次来云梦泽游玩,自然需要人陪着游湖。詹倩兮是云水阁大小姐,又是江子谕的未婚妻,舍她其谁。
结果呢,江子谕压根没露脸,接风宴是他的好友桓致远出面应酬的。桓致远说,江子谕路过云梦泽时看到一只灵兽,觉得很有意思,就跑去打灵兽了。
真是一个可笑的借口,但詹倩兮又知道,这多半是真的。别人若是撂下主人家不管,自己跑去打猎,必是存心挑衅,但江子谕真的能干出这种事。詹倩兮的父亲有些尴尬,但很快调整过来,笑呵呵地和桓致远推杯换盏。
之后几天,江子谕也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不是云水阁弟子确实在湖边见到过他,詹倩兮都以为江子谕压根没来。最后一天,詹倩兮的父亲没办法了,亲自下帖子邀请江子谕赴宴。好在江子谕不给詹倩兮面子,长辈的面子还是顾忌的。
晚宴当天,詹倩兮没有出席。但她换了一下午衣服,终于在三十套衣裙中挑到一套合心意的,悄悄跑去宴会厅偷听。她躲在屏风后面,听到父亲问:“江道尊,小女被家里宠坏了,脾气颇有些骄纵。不知她在昆仑宗,有没有给道尊添麻烦?”
过了一会,一个清朗慵懒、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她不住在青云峰,除了练剑我很少见她,有没有闯祸我也不清楚。桓致远和她住得近,有什么事问他吧。”
詹倩兮脸上的笑容僵住,屏风后气息也凝滞了一瞬。很快,詹父像没事人一般,继续笑着问:“没麻烦道尊就好。小女天赋尚可,修道以来家里没怎么管过她,没想到这次回家后她却时常摆弄剑法。不怕几位笑话,我作为父亲,还从未见她如此勤勉过。江道尊,不知小女在剑道一途上可有进益?”
詹倩兮透过屏风上织金点翠的山水花纹,悄悄看向厅内。父亲背对她坐着,背影高大雄伟,右边第一席坐着一个少年,他身着墨紫色衣袍,肩宽背直,侧脸英挺,手指随意搭在膝上,姿态潇洒恣意:“詹阁主,若你诚心想问,我不妨和你直说。令千金有云水阁的资源供着,走法修这条路,堆到四星不成问题,如有机缘,五星或许也可一试。但要想修剑,她资质有限,偏偏还从不肯承认自己的短处,一昧愚笨自大,恐怕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詹倩兮来宴客厅本是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心意,结果却听到这么一番话。她怔住,脸上从红转白,霎间觉得她可笑透了。她,詹家,都像是台上的跳梁小丑,巴巴凑上去,人家还嘲笑她愚笨。
当时的詹倩兮十六七岁,她容貌美丽又出身尊贵,一路被人捧着长大,怎么能听这种话?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些话是从江子谕口中说出来的。江子谕可是她的未婚夫啊,当着詹家众人、满堂宾客的面这样说,置她的脸面于何地?
其实詹倩兮后来想想,江子谕说的都是对的。她天资不错,但也只是富贵堆出来的不错,若生在平民家,不见得比那些外门弟子强多少。她要是按部就班练习詹家本门功法,在丹药灵石支持下,修到四星不成问题,但也仅是如此。如果弃而修剑,是练不出门道的。
江子谕甚至连她的变数都猜中了,他说如果遇到机缘,或可尝试玉衡星。江子谕说这些话的时候恐怕并不会料到,詹倩兮后来确实修到了五星,只不过,机缘是他的入星脉。
现在詹倩兮已经能坦然面对江子谕的评价,但当年那个十六七的少女如何听得?心高气傲的詹大小姐容不得丁点质疑,她恨上了江子谕,也为后续埋下了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