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元瑜定睛一看,先愣了一下——她与沐芷霏不过有三年多未见,怎地已然觉得她有股陌生感,这陌生在哪里,一时却说不上来。
沐芷霏倒是不拘礼,神色焦灼地上来就对着她问:“小弟,你见过国公爷了?”
沐元瑜点点头。
“说了韦家的事了?”
沐元瑜又点点头。
沐芷霏的焦灼登时都化作了绝望,她腿一软,居然站立不稳,旁边的丫头忙抢上去扶住。
沐芷霏半个身子都倚靠在了丫头身上,形象很为惨淡,她却似毫无所觉,只喃喃道:“你害死我了,我这么久的经营……你叫我怎么去见太太,还有国公爷,完了……”
沐元瑜又好气又好笑,她这下发现是哪里不对了,沐芷霏在家时是和沐芷芳差不多的性情,亲姊妹两个还不相让,时常为些衣裳首饰互闹起来,这一进了京,不知怎么了,她身上那股娇蛮千金的劲竟消弭了。
不由道:“我说便说了,多大点事,值得三姐姐这个形容?”
沐芷霏望她一眼,眼珠又转开来,颓然道:“你懂什么,你是男人,怎么知道后院的苦楚。你莽莽撞撞的,把事说穿了,以后人该怎么看我,我……”
新茹禁不住哽咽道:“世子,您不知道,这京里的风俗和云南好些不一样,我们奶奶做着这世子夫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挑她的错,有刻薄的还要背地里编排出话,好容易慢慢熬了过来,借着韦家的事在太太跟前博了些脸面,日子将将好起来,您这一说,又——”
主仆皆如此愁云惨雾,沐元瑜吃不消了,她没想到沐芷霏的心气黯淡到了这个地步,知道她俩的心病在哪,只得吐了口,道:“好了,我没说你没告诉父王私自做主的事。”
沐芷霏:“……”
她一下直起身来,瞪大了眼:“你没说这个?”
沐元瑜简单“嗯”了一声。
沐芷霏最怕的就是这桩,她在文国公夫人是说禀知过滇宁王的——不然文国公夫人也不敢使亲戚去侵占沐家老宅,但实则她并没送信,文国公府又不是小门小户,哪里找不出点地方安置亲戚?那个理由到滇宁王跟前根本通不过,她全然不敢去说,但同时也不敢拒绝文国公夫人,逼到没法,只有自己扯了个谎。
这个谎要是戳穿了,连文国公及文国公夫人在内都要跟着丢个大人,后果她哪里承担得起?
当下如闻天籁,整个人都一下精神起来,忙握了沐元瑜的手道:“小弟,多亏了你识大体有分寸,三姐先前急昏了,要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你别往心里去。”
就拉着她往里间去,又连声嗔着丫头们还不上茶。
沐元瑜摇摇头,无语地叫她拖了进去。
☆、第40章
到进西次间里分宾主坐下,沐芷霏终于注意到了沐元瑜的手,想起来关怀一下,沐元瑜不免又费功夫解释了一下。
沐芷霏很讶异,她与文国公不同,她清楚沐元瑜的脾气,当年她出嫁时沐元瑜不过十岁,大场面上已经显得很少有的沉稳了,要说这个弟弟会在被召见时干什么出格以至于失仪被罚的事,她是真难以相信。
不由问道:“你可是不留神得罪了皇上身边的内官,叫人在皇上面前说你不是了?”
不是,她是得罪了皇子咳——沐元瑜不欲和她闲话这些,沐芷霏自己日子过成这样,就不是个拎得清的人,和她说了也没用。
遂反问她:“三姐姐,我没什么大碍,再养两天就好了。倒是你,为何把韦家弄到我们老宅去?你就没想过背着父王行事,万一穿帮会有麻烦吗?”
“我哪里没想过!”一提此事,沐芷霏登时变出一副怨气冲天的哀怨神情,“小弟,你不知我多烦韦家那一家子,人口又多,事又多,自打他们来,我多添出多少烦恼来。太太心疼娘家人,什么都要供给最好的,这还罢了,府里也不缺这点嚼用,但这还不足,有一星半点不到,就要疑心我慢待亲戚,找了我去敲打,后来四丫头和那韦二闹出事来,也要赖到我的头上,说是我照管小姑们不利——她是四丫头的亲娘,亲闺女和亲外甥在眼皮底下暗通款曲,她这个做娘的都不知道,凭什么我就该知道!”
沐元瑜捧着茶盅喝了口茶:“三姐姐,你说的有道理,这事确实不该赖你。”
沐芷霏如找着了撑腰的,忙探身过来道:“是吧?小弟,还是你向着我,太太若有你一半讲道理,我也不至于办出这糊涂事了。”
沐元瑜抬眼:“你这些有道理的话,和你们太太说过没有?她怎么说?”
“……”沐芷芳发着呆,“和太太说?这些话怎么好和太太说?”
“为什么不好?你又不是强词夺理,明公正道占着理,你们太太若不认同,反驳回来,那再另说。你说都不说,岂不是白认了这个亏吃?”
沐芷霏摇着头,看不懂事的孩子般看她,又苦笑:“小弟,你不懂嫁到人家做媳妇的难处,太太说我,我只有听着,哪有一句句对着嘴堵回去的?饶是这样,还都挑我粗俗不懂大家规矩呢,我再犟着闹起来,更加不知道要怎么说我了。”
沐元瑜扬眉问她:“你们太太不分青红皂白只管给你派不是,就是他们大家的规矩了?当日你在王府时,见着我母妃曾这样做过吗?我们家不敢说是第一等的门户,比这文国公府,总还是比得过罢?”
她问着,心里已经十分不高兴起来,文国公夫人挑沐芷霏规矩,仅仅是挑她一人吗?不,她实际也是在挑滇宁王妃的!孟夫人虽有封号,也是妾室,人在外面说起沐芷霏的规矩不好,不会想到是孟夫人教的不好,只会联想到滇宁王妃身上。
给她塞个韦家她不恼,犯不着,只要她不愿意,韦家就只有走路,但有波及到她母妃身上的嫌疑,她就不能不当回事了。
沐芷霏仍是摇头:“小弟,你说的都在理,但这个理,我这个做媳妇的没法去和婆婆顶真。难道我愿意收留韦家吗?那一家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想管韦二方不方便读书,他们搬得远远的才好呢,留下来给我找了多少事。但是为着先的那些事,太太已经对我很不满意了,我再不听她的,日子就更要难过了。”
沐元瑜冷静着把事情沐芷霏半抱怨半叙事的一串话捋了捋,问她:“三姐姐,你才嫁来三年多,已经掌理中馈了?”
若不管家务,那韦家的好歹无论如何也派不到她头上。
沐芷霏点点头:“太太倒是肯器重我的,前年就把一些家事交给我管了。”
新茹在旁帮腔道:“我们奶奶才嫁来时,日子是极好的,国公爷重视,太太和气,姑爷也喜欢,妯娌们初相与时也都好说话,谁知现在——唉。”
她感伤地叹了口气,红了眼眶,低下头去。
沐芷霏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小弟,我也憋得慌,可我不知有什么法子。你说太太不分青红皂白一味教训我,倒也不是,她说我大半时候还是有来由的,比方说我嗓门太大,走路步子太快,招待客人时遣词不够文雅——”
“停停。”沐元瑜实在受不了了,不可思议地打断了望向她,“三姐姐,你连说个话走个路都叫人挑出刺来,你还觉得你们太太说得有来由哪?”
文国公夫人这是洗脑高手啊简直。
沐芷霏解释道:“不是,小弟,你在京里住一阵子就知道了,京里的姑娘奶奶都是这样的,我们南疆的规矩与京里比,确实粗陋了许多。我是长媳,得给下面的弟妹姑娘们做个榜样,我还不如她们,那怎么说得过去呢?”
“你和她们有些差别,就是不如她们了?”沐元瑜扶着额头,滇宁王妃向日管家,确实不大理会庶女们,但该管到的也没放任自流,沐芷霏的行止与京里的人们比,要说随意一些可能是有,但绝到不了被人指点到这个地步的程度。
“那——大家都这么说嘛,”沐芷霏的表情不太甘心但又不得服软的样子,“我开始也不服气,可渐次连下人都有在背后议论我,我听见了生气教训她,回头让人告到太太那里,太太反说我不稳重,太肯动气,大家子有大家子的规矩,应当说给管事娘子再教训她。再碰着下回我就找了管家娘子,可背后说闲话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我找了几回,太太又找了我去,说我是长媳,应当肚量大一些,成天和小丫头看门婆子们计较,落在人眼里不好看——小弟,你说,我有什么办法!直到后来我改了一些,太太又带着我理起家务来,那起小人们才有了些畏惧,不总胡说了。”
这时代,做人媳妇确实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