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严思咽下嘴里的浓香红烧肉,狠狠瞪了他一眼,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迟早死在这颗好奇猫心上!”
米大尤却不怕他这装模作样的厉色,左右看看无人,更压低了声音道:“弟,你跟哥说说,督公这是怎么了,今天中午他最爱的五香红烧肉都没吃。”
季严思鼓着的脸瘪了下去,有些无奈的嘀咕,“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嫡亲哥哥,要不是我亲哥,谁管你这毛病。”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开口简单解释了两句,“干爹心上有人,今儿个那位姑姑让我传话说愿意跟干爹结个对儿,干爹这可不是心里难耐了吗。瞧见没,这五香红烧肉虽然好吃,但是味儿大,干爹这会儿去见人了,哪敢吃味儿大的东西,万一说话出口带上了味儿,怕人家嫌弃他呢。嘿,平白便宜我了。”
米大尤听了这辛密,摸摸脑壳:“娘吔,咱们督公这么响当当的人物,在皇上面前也得用的,什么样的仙女儿才敢嫌弃他老人家?”
可这回他再问,季严思却是闭紧了嘴不肯再说了。
他们话中那位了不得的司公此时一路走到了安宁宫的宫墙外,望着那门就是迈不进腿。他这一紧张,就觉得手里没东西转不习惯,只能伸进袖中摸了摸那个木盒子。
这时恰好两个宫女说笑着走了出来,没防备一出来就看到季和站在那,吓得两个小宫女面无人色,急忙站好,规规矩矩的齐声道:“季司公。”
季和倒也没为难她们,笼着袖子问了句:“你们檀秀姑姑现下可在?”
一个小宫女答:“回季司公的话,檀秀姑姑去内医堂取些安神药草,还未回来。”
季和唔了一声,还未再说什么,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季司公。”
季和后脑一麻,架子还是端着,平平淡淡一转身,脸上就露出个常用的笑来,道了声:“檀秀姑姑,可巧你回来了,正问起你呢。”
檀秀穿一身素白宫裙,裙角绣着云纹水波,细腰上束一根鹅黄缎带,显得纤腰盈盈一握,乌发盘在脑后,只簪银钗和几朵点蓝时令鲜花,整个人如同凌波仙子一般。她静静站在那,用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
季和一肚子用惯了的假惺惺客套恭维,和满脑子的七拐八弯,全都被一个大浪冲走,好险没怔在当场,勉强说了句囫囵话出来。
檀秀看似平静,捏着药包的手却收紧了些。重活一回再次见得这个活生生的人,想到的却是他死时的模样,满目血色。
她压下心中骤起的酸涩,移开目光,缓了缓语气说:“劳烦季司公走这一趟,檀秀有些话想说,司公请随檀秀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那两个不敢出声的小宫女,走进了安宁宫中檀秀的住所。
第98章太监是真太监2
一般宫中太监都住在西直宫那边一片的柏巷,相对的琼巷则是大部分宫女住处,但做到了管事太监和主事姑姑这一阶层又不相同,譬如季和,他就在西直宫有一处不小的三进院落,还配了专门的小厨房,专供他不当值的时候住。
而檀绣格外不同些,因着慧静太后离不得她,心疾一犯就要召她近前,于是她自打入宫起就住在安宁宫,慧静太后将自己所居左侧厢房拨给了她,喜爱可见一斑。
季和因为要替皇帝传口信,来过许多次安宁宫,但是次次都直往主殿拜见太后娘娘,从未进过这左厢房中,如今被檀绣引进了门,他脚步都轻了两分,进得房去,往里走了两步,就规矩的站在门口处。眼睛往四周一扫,又落在前头檀绣的背影上。
檀绣一转身,见这位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如此拘谨做派,也没有什么其他表示,只做了个手势请道:“季司公,请这边坐。”
季和拱手,一张面皮上扯出来的笑有两分僵硬,看着不像平时那么信手拈来的熟稔,他按着主人的意思坐在了那黄花梨玫瑰椅上。
檀绣并不急着说什么,只低眉敛目泡了茶来,一双素手点过茶具,腕上一支天青透白细玉镯,同那套素色茶盏相映生辉。
袅袅白烟和着茶香飘散在室内,季和望她一眼,不知为何心中隐隐觉得檀绣与上次所见,似乎有些不大一样,仿佛更沉稳了些。不过他很快便将这种不一样归结于慧静太后的仙逝,失去了最大的依仗,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檀绣好似并没发现季和在打量自己,只缓缓倒了茶奉到季和面前,“檀绣这里没有什么好茶,司公莫嫌弃。”
季和忙伸手接过,又笑了一下,这回总算没方才那个别扭了。他还特特压低了一些声音,掩盖住那两分尖利,听着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软,“檀绣姑姑亲手奉的茶,季和哪里敢嫌弃。”
檀绣见他这样,似乎也是笑了一下,右脸颊边露出个小小酒窝,只是快的稍纵即逝让人来不及追寻。也许这世间除了檀绣自己,也没人能猜到她这点笑意究竟为何。
檀绣想到的是上辈子,似乎从一开始,他在她面前就是如此,堂堂一个司公从来都是自称名字,说话时一派小心谦和模样,想是那些朝廷官员都没能得到他这般礼遇慎重。
人说宫中太监最善变脸,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长了一张能谄媚奉承也能落井下石的利嘴,最是天下第一势利人。
季和当然也是如此,嘴里说的是一回事,那双眼睛表露出来的意思又是另一回事,嘴里自称的奴才,那是为了不落人口实,可实际上若是见了那些不得势的,他们那眼睛都长在了天上,不是有权有势,都不能让他们的眼睛从头顶上落下来。
檀绣想着,眼里些微笑意倏然散去,她自己也端了一盏茶,坐在另一张玫瑰椅上,细细啜了一口。
季和与她之间隔了一个案几,一个青窑花瓶,还有几枝开到快要凋谢的白花木槿,两人都没说话。
房门没关,阳光照进来,恰好落在季和的靴面上。他端着茶不敢多喝,怕失了态有什么惹人嫌的味儿,便放在手中摩挲,等着檀绣说话。
檀绣的面容在白烟热气里氤氲,有种沉静的婉约。她如今才二十四岁,与三十四岁的季和相比,是很年轻的了。她似在思索着什么,就在季和耐不住这秋日最后一丝余热,将穿着黑靴的脚往后挪动时,她开口了。
“司公,可愿意予檀绣一句话?”
季和一惊,挪脚的动作立刻停住了,他放下茶盏,将手搭在扶手上,定定神说:“愿闻其详。”
檀绣终于将目光移向他,潋滟的看着,那刹那眼里似有千言万语,“若季司公要了檀绣,能否今后不要扔下檀绣一人。”
季和望着她双眼一阵失声,手不自觉握紧圆润扶手。亲耳听到檀绣如此说,他的心绪激荡的比想象中还要更厉害些。
他听到自己胸膛里的震荡,他这辈子到如今,只体验过三次这种宛如重生般的感觉,一次是他幼时看着自己被阉那一刻,一次是他第一次听从干爹吩咐勒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有一次则是跪在那听到皇帝点他做内府司司公,再就是现在。
“司公,可愿?”檀绣再问,眼里的万千心绪俱都收拢来。
季和忽然起身,来到檀绣面前,弯身鞠下一躬,“我季和,虽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但我今日所说,若有违背必将不得好死!今后,只要我季和在一日,定保得檀绣安乐。”
檀绣却是摇了摇头。
季和一愣,“檀绣不信?”
“不,我信。”檀绣动了动手指,最后还是缓缓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只是我并不是想要这个,檀绣想要的是,司公绝不抛下檀绣一人,不论生死。”
她怎么会不信,他上辈子不就是如此,只要他还在一日,就用性命保得她平安喜乐,便是最后,也是为了她才命丧刀下。
他季和一生贪婪,自私自利,做了许多坏事,杀了那许多人命,唯一救的一条命就是她的,唯一对得起的人,也是她。纵使天下人都觉得他该死,她也没资格厌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