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皇上蹙紧了眉望着他,眼中闪过些愕然,却还不及再度开口,面前的儿子便已垂了目光再度说了下去:“父皇,儿臣并未无故生出这个念头。反正儿臣也已经活不长了,倒不如——”
“想都不要想,朕是绝不会答应你的。”
皇上沉声打断了他的话,猛地转过身去,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眼中竟蓦地蔓过一丝血色:“朕知道,朕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可朕就算再丧心病狂,也没有用自己的儿子来换自己的命的道理……”
“父皇——您该知道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穆羡鱼缓声应了一句,起身走到了他身旁,犹豫了片刻才又下定了决心,抬了头轻声道:“父皇,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儿臣宿命已定,等到入冬的时候,就是儿臣二十四岁的生辰了。与其不知道是怎么稀里糊涂地就丢了性命,还不如趁着这条命还有点用处,好歹再多做些事情——对于儿臣来说,这毕竟只是一世罢了,不是说儿臣这一世终了,就不会再有以后……”
“可对于朕来说,就只有在这一世里,你才是朕的儿子。”
皇上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揽住了他的肩,替着这个儿子细致地理了理衣领,垂了目光苦笑道:“朕在今日之前,还一直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这种话来安慰自己,想着朕虽然这些年来都对不住你,却也是对你的磨炼,叫你能应对今后的重重险阻。可是现在朕心中不知道有多后悔,假使朕早一点知道这件事情,绝不会就这样留你一个人,绝不会叫你受这么多的委屈……”
“这倒是怪不了父皇,毕竟哪怕只早一点,其实也本来就不该是这么回事的。”
穆羡鱼苦笑着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嘟囔一句,又再度不甘心地尝试道:“可是父皇,毕竟儿臣早晚也是要走的,为何不叫儿臣将这本不该种下的烙印也一并带走呢?您是一国之君,应当从大局来考虑,这里面的得失,您应当是能想得明白的——”
“可朕也是一个父亲……”
皇上轻轻摇了摇头,望着面前尚显青涩的儿子,抬手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淡淡地笑了笑,眼中却仿佛带了隐隐水意:“起码你现在还是好好地活着的,还好好站在朕面前——只要你还活着,哪怕只有一日,朕也要朕的儿子能轻轻松松地活着,不必被任何事所牵制束缚。烙印也好,代价也罢,这些是朕自己的事,你不要多管,明白吗?”
穆羡鱼没有应声,只是沉默着垂下了目光,半晌才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极轻地叹了一声:“父皇——假如我想远远的离开这里,您会同意吗?”
皇上眼中闪过一抹激烈的痛色,却并不显得如何错愕,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才又缓声道:“你说,朕听着。”
“儿臣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在最开始的七年里,儿臣始终不明白自己是谁。七年之后,儿臣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可儿臣却又弄不明白——像我这样一个天煞孤星,活在这世上究竟能有什么用处。”
穆羡鱼原本从未打算过要说出这些话,可不知为什么,一迎上那双眼睛,心中便止不住地生出了叫他仿佛极为陌生的委屈——这种感觉几乎是他从未有过的,叫他心头一时滚烫一时酸楚,明明努力想要控制着自己不去提起那些早已毫无意义的过往,却又无论如何都再难抑制心中太过汹涌的情绪。
“对于儿臣来说,这个皇宫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笼,将儿臣困在其中——这个牢笼里面有数不清的锦衣玉食,却没有几个能说上话的人,有无数绝命的危机,可无论哪一次,偏偏都那样恰到好处的不能叫儿臣痛痛快快的一了百了。”
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里太过深刻和复杂的情绪,穆羡鱼低下头轻声开口,眼中不由带了几分苦涩的笑意:“记得那日在花园中,父皇问儿臣——儿臣有什么想要的,儿臣说的是出宫开府,因为我实在太想要弄清楚,那些纠缠了我这二十余年的命数之下所掩藏的真相。可如今越接近真相,儿臣却越想要逃避……”
“朕明白你的意思——朕方才也说过了,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儿,朕都一定会答应。”
皇上温声应了一句,望着这个儿子脸上从未显出过的脆弱神色,心中只觉酸楚疼痛一时难忍,再顾不上许多。用力将他揽入怀中,苦笑着轻声道:“朕记得——这么多年来,朕还从来都没有抱过你……”
即使是在最隐蔽的梦境之中,也仿佛不曾同面前生疏太久的父皇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穆羡鱼在被他拉入怀中的时候便已无措地绷直了身子,一时竟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反应。感受到怀抱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温度,却反而再也没有了半分坚持下去的力气,泪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你心里是委屈的——朕知道……”
皇上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声音竟也带了几分哽咽。怀中的儿子已隐隐略高出了他几分,身形却分明还是消瘦单薄的,带着极隐忍的颤抖,温顺地任他搂着,一点儿都不像是那个能心安理得地气得他想要撸袖子揍人的臭小子。
强烈的痛楚夹杂着难以挽回的遗憾悔恨,终于叫他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越发用力地收紧了怀抱,许久才哽声道:“就当真没有办法再改变了吗?你同那几位前辈的关系那么亲近,就不能再求求他们,不要就这么急着带走朕的儿子……”
“父皇……儿臣想再去江南一趟,想去见见二哥他们。还请父皇帮儿臣瞒住二哥这件事,不然的话——儿臣也不知道,二哥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穆羡鱼终归还是不忍心再多说什么,只是扶这仿佛忽然苍老了不少的父皇坐在椅子里。半跪在他膝前,放轻了声音道:“如今只是命数已定,却还不知命理究竟会如何运行。儿臣还不知道这所谓的生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兴许如果能避开这一场京中的夺嫡之争,就还能活下去也说不定呢。”
“真的么?”
皇上的目光骤然一亮,竟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朕也觉你说得有理……那你一定不要再留在京城了,走得远远的,最好远到任何一个势力都威胁不到你的地方去。朕会帮你钳制住高家,也会尽快动手处置你大哥,你明早就走,也不必再管什么春猎祭祖,朕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父皇刚才还搂着儿子哭呢,现在居然就开始轰我赶紧走了,还真是君心难测。”
穆羡鱼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轻叹口气,自己却也忍不住轻笑出声,低了头拭去眼中的水色,神色间却又忽然显出了几分真情实感的为难来:“可是——如若儿臣一走,原本父皇的计划会不会有什么影响?我听二哥说春猎祭祖的安排,都是按着玄武血脉来的,都早已定准了……”
“像你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朕一般是忍不住要动手揍人的。”
皇上不由失笑出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着痕迹地拭去了脸上未干的泪痕:“明明是你自己打定了主意要走的,那时候怎么没见你担心朕这边该如何处置?还不是见到朕答应了,就又来卖乖,说上两句好听的话,显得你有多以大局为重一般——要是朕回答你说没了你就不行,你难道还会当真肯留下么?”
“那自然不会。儿臣有无数种逃跑的法子,万一父皇改了主意,儿臣一定转身就跑。”
穆羡鱼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心安理得地应了一句。皇上被他气得不由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用力点了点他的额头道:“朕要是舍得揍你,一定早就下手了……你先别急着逃跑,当初你母后修炼的时候留下了一处密室,是朕亲自为她修筑的。听说你们水系修炼时都要吸收金系的力量才行,这其中的花费还真是只有皇家才能养得起,你母后当初远不曾将那些准备好的东西吸收完,如今就留给你罢。”
“幸亏父皇多提醒了一句,不然儿臣险些就去把内库里面的金银都给弄走修炼了。”
没料到居然还有这么一茬,穆羡鱼的目光不由微亮,轻笑着应了一句。说出来的话却叫皇上止不住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诧异地望了他半晌,才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你居然还真想过?朕现在还真是越来越觉得——说什么都不能让你来接这个皇位了……”
——
到底也没能劝服自家父皇把毕方的烙印转给自己。直到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侍卫们恭恭敬敬地请出了宫门,穆羡鱼依然还没能反应得过来自己还没来得及把名字写到玉牒上面,居然就这么再一次从上面给除名了的惨痛事实。
“小哥哥!”
小花妖已经在门口等得望眼欲穿,一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雀跃着挣脱了十九先生的手臂,一头扎进了穆羡鱼的怀里:“小哥哥不要难过了——我们这就走,不留在这里了好不好……”
“自然好,只不过在走之前,还有些东西要拿才行。”
穆羡鱼不由轻笑,耐心地揉了揉他的额顶,温声应了一句,便朝着一旁含笑注视着两人的十九先生恭敬拱手:“有劳先生了——白虎前辈已经走了吗?”
“我觉得他话实在太多,就给他喂了点猫薄荷,估计还在墙头上追着尾巴转圈呢。”
十九先生摆了摆手,向四处略一张望,抬手朝不远处一摄,便将把自己拧成了个麻花的小白猫给招了回来。随手抛进了穆羡鱼的怀里,含笑点了点头道:“你和你父皇说的话,我都已经知道了——那密室里的东西你一个人同样吸收不完,带着你们家的小花妖和这只醉猫一起去吧,有他们两个帮忙,大概就差不多能把那个密室包圆了。”
“我父皇——居然准备了那么多吗?”
穆羡鱼不由微讶,却还不等点头应下,怀里的小白猫就忽然又打了个挺,不由分说地扒着他的衣襟就要往里钻:“青龙你个老混蛋——你种这东西就是为了对付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听你那个小白花一说,就知道肯定是你的鬼主意……”
没料到这位白虎前辈醉起来居然是这么个架势,穆羡鱼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正手足无措的时候,一旁急得几乎开花的小花妖忽然鼓起勇气踮了脚,揪着那小白猫的尾巴将他给拖了出来:“白虎前辈——不可以钻小哥哥的衣领,玄武前辈会生气的!”
“哦对对,不——不该是我钻,应该是你来钻……”
小白猫醉得一个瞳仁都变成了两个,被墨止给拖出来也不挣扎,四仰八叉地瘫在穆羡鱼的怀里,吐字不清地含混着笑了一句。小花妖脸上腾地泛起了一片红晕,求救地回头望向十九先生,清澈的眸子里头都带了隐隐的窘迫水色:“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