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笑着用力摆了摆手作势轰人,穆羡鱼便也顺势告退。拉着墨止出了禅房,才轻轻勾了下身旁小家伙的鼻尖:“怎么忽然就这么高兴了,因为舅舅同意了我们的事?”
小花妖清秀的面庞上瞬间泛起了淡淡的血色,用力地想要收敛起眉眼间的弧度,眼里清亮的笑意却还是止都止不住地往外冒。轻轻摇了摇头,拉住穆羡鱼的手臂,仰了头小声道:“小哥哥一直都带着我的花……”
穆羡鱼这才想起自己曾说过一直都随身带着那一朵小白花,却没想到小家伙居然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高兴到现在。闻言却也不由失笑,轻轻揉了揉墨止的脑袋,拉着他在一旁竹林里坐了,解下随身的荷包,从里面倒出了个精致的墨玉盒子:“先生一直都有好好地收着,你看——”
墨止向来都是有什么就往袖子里一揣,微微睁大了眼睛望着小哥哥堪称复杂的流程,看到墨玉盒子里头好端端放着的那一朵小白花,脸上便不由又带了些腼腆的血色。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重要的事,一把拉住了穆羡鱼的手,神色郑重地轻声道:“小哥哥一定要一直都带着才行,它是有用处的——到了有用的时候,就会是有用的了。”
他说得实在含糊,穆羡鱼却也不多追问。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将那盒子重新仔细收好了,浅笑着温声应道:“放心吧,会一直都带着的。”
“我明明跟了个和尚,怎么还是每天都要看到你们这些成双成对的……”
虽然已近深秋,这宝塔山上的竹林却仍是郁郁葱葱鸟鸣泉响,两人谁都不曾察觉林边竟还站了个人。听见小青不带什么好气的声音,墨止的脸上便骤然通红,咻地躲在了穆羡鱼的身后,俨然没了进门前往地上插白芷苗的气势。
小青倒是丝毫不觉意外,抱了双臂看向这两人,冲着林子外头偏了下头:“走吧,住持命我带二位去准备好的房间——小花妖,你那白芷苗我就收下了,要是将来种不出白芷炖不了肉,小心我追着你去要新的。”
“我有名字的,我叫墨止——墨水的墨,高山仰止的止!”
墨止从小哥哥身后探出了个脑袋,义正辞严地纠正了一句。小青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引着两人到了住处,又趁着穆羡鱼不注意,偷偷冲墨止龇了龇连毒液都没有的尖牙,把毫无准备的小花妖吓得当场就开了朵花,一把将小哥哥拦在了身后:“青蛇精,你要干什么!”
“墨止墨止——没事的,他没有恶意……”
眼看着两个小妖怪就要当场打起来,穆羡鱼连忙安抚下拦在自己面前的小家伙,却才一开口就止不住地接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一时只觉头痛不已,暗暗发誓等明日就要去和舅舅问清楚能叫自己不打喷嚏的法子,说什么也要把这个大问题解决了才行。
有了踏雪当初提供的灵感,墨止却也反应得丝毫不慢,忙将头上顶着的几朵花囫囵着一把薅了下来,又气势汹汹地朝着小青挥了两下拳头。却不料那青蛇精竟仍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蹙紧了眉咬紧牙关,像是在尽力抵抗着什么极强的压迫,连额角都隐隐渗出了些许冷汗。
墨止自打出来就没怎么见过别的妖怪,一见这情形却也有些茫然无措,本能地抬头望向刚勉强止住了喷嚏的小哥哥。穆羡鱼略一沉吟便似有所悟,把自家仿佛尤其厉害的小花妖拢进了怀里,安抚地轻轻顺了顺脊背:“墨止,你现在能把力量平复下来吗?”
“应该是可以的……”
墨止妖力波动的唯一反应就是开花,原本还会为了不能叫小哥哥打喷嚏而尽力平复妖力,自打发现了脑袋顶上的花可以摘下来,就越发懒得再花心思去多加控制,如今的力量只怕又比原先强出了不少。按着小哥哥的指示将妖力缓缓平复了下来,试探着上前轻轻戳了戳近乎石化的小青,才总算把面前的蛇妖从力量的绝对压迫下解放了出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小青神色诡异地望着面前仿若无害的少年,半晌才猛地转了身,大步往禅房走去:“每天都要看着这些人恩恩爱爱,我一个蛇妖居然还要被一朵花欺负——老和尚,放我出去,我不干了,我也要找个媳妇去!”
第25章过去了.
墨止从种子起就都长在北方,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江南的竹林,才一安顿下来就兴奋地跑出去四处摸摸看看。直到穆羡鱼已经将母亲的遗物整理得差不多了,小花妖才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了进来,眸子里还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小哥哥,林子里有好多燕子——我才知道它们秋天是要到这边来的!”
“北雁南归,燕子也是一样的。”
穆羡鱼浅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冲着他张了张手臂,小家伙便自动自觉地跑了过去。听话地任穆羡鱼替他脱了外衣,接过帕子抹了把脸,才又忍不住好奇道:“北雁南归,是说大雁冬天要回到南方……那南方才是他们的家吗?”
“这倒也未必,大概只是第一个创出这个词来的人是在南方的罢。”
穆羡鱼怔了片刻便不由失笑,轻轻摇了摇头,拢着小家伙坐在了榻边:“也或者——人们都说候鸟南归,不过是因为这边安逸温暖,食物富足,所以鸟儿在这边要生活得比北方惬意得多……”
“那它们为什么还要再回去北方呢?”
墨止的眼中带了些疑惑,微蹙了眉仰起头,认认真真地轻声道:“如果南面更舒服的话,那就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再回到北方去呢?”
没料到墨止竟会不依不饶地问出这么个问题来,穆羡鱼的呼吸不由微顿,静默了片刻才浅浅地笑了笑,轻轻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因为它们的巢穴,它们的后代,还都留在北方。它们必须要回去,因为那里还有着怎么都割舍不断的联系——就像人一样。当你知道在一个地方还有人等着你的时候,你就说什么都一定要回到那个地方,无论要花多长的时间,要耗多少的精力……墨止,你想要听个故事吗?”
小花妖从降生到这个世上就是孤身一个,连先生都是种到一半就消失不见了,除了小哥哥还从没有过别的联系。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说什么都不想和小哥哥分开的心情,便用力地点了点头,又往榻边上挪了挪,拉着穆羡鱼的衣袖叫他一起坐下。
穆羡鱼顺着他的力道坐在榻边,拢住了少年仍显单薄的身子,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娘——她当初生我的时候,月份其实是不对的……你知道人应当是十月怀胎吗?可母后诊出身孕后,按照往前推算的月份,父皇那个时候其实不该在京中才对。”
墨止已在人间待了些时日,如今也已能够理解这样略显复杂的逻辑,微蹙了眉轻轻点头道:“我明白,这就是说明——说明小哥哥的娘亲可能不是和皇上有的孩子……”
“不错,唯一的解释,便是我母后与他人有染。”
穆羡鱼苦笑了一声,揽着他的手臂略紧了紧,静默了片刻才又淡声道:“在皇家,这是奇耻大辱,也是大逆不道。父皇与母后感情深厚,不忍就此将母后打入冷宫,只是要母后落下这个来路不明的胎儿。可母后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也一定要保下这个孩子……父皇震怒,却毕竟难舍往日情分,便将母后幽禁冷宫,次日便御驾亲征,远远地离开了京城。”
墨止听得喉间发紧,下意识用力拉住了小哥哥的手,抿了唇仰着头望向他。穆羡鱼仿佛已显得极平静,那双惯常了温润浅笑的眸子深处却仿佛闪动着某种极激烈的情绪,顿了片刻才又轻声道:“父皇虽含怒离京,却毕竟还牵挂着母后。本以为得胜后还能来得及赶回来,却不料母亲一人在深宫中苦熬七月,便已气血两衰身心俱损,勉力支撑着产下了一个男婴,终于撒手人寰……离奇的是,父皇一路仓促赶回,滴血认亲之后,才发现那个婴儿与父皇的血能够全然相融。”
“那不就是说——”
墨止不由惊呼了一声,只觉这故事实在叫人背后隐隐发冷。察觉到小家伙的隐隐战栗,穆羡鱼将他又往怀里揽了揽,安抚地轻轻顺了顺脊背:“父皇震惊至极,一路追查之下,竟发现是有人暗中给母后下了可掩盖胎息的药物,以至太医推算错了月份。得知真相后,父皇悲痛欲绝,震怒之下将当初诊脉的太医当街处死,却已再挽不回母后的性命……”
他的嗓音已隐隐带了些喑哑,神色却依然是一片淡然,仿佛早已接受了这样近乎玩笑的命运:“这便是当初那场难产的真相。连二哥都因为那时太过年幼而难以知晓,若不是有一次我偷听到了父皇与商王的谈话,也始终都不会想得通——为什么父皇独独就那么不愿意见到我,为什么外祖父会恨不得将我从这个世上干脆抹杀,为什么我从生下来,就好像被所有人盼着尽快消失……”
“不是这样的——小哥哥,不是的……”
墨止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用力地摇了摇头,眼泪便止不住地顺着脸颊落了下来:“还有既明大哥呢,还有舅舅……小哥哥的哥哥也一直都在,还有——还有我……”
“好了好了,别哭……先生都还没哭呢,你怎么先哭起来了?”
穆羡鱼无奈地笑了笑,用袖子细细地替怀里的小家伙拭净了泪水,安抚地揉了揉他的额顶:“这只是个故事罢了,故事讲完,日子还得往下过。就像你说的,我身边还有既明,还有舅舅和二哥,还有你——要不是这样,我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到江南来?等我把想弄清楚的事情弄清楚,把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完,我还是要回到京城去的。那里还有我斩不断的联系,就算不为了别的,我也总该给母后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小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会一直陪在小哥哥身边的!”
墨止郑重地仰了头发誓一般开口,眼眶里却还转着未尽的水色。穆羡鱼眼中浸润过些许柔和温然的笑意,微俯了身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头,点了点头认真道:“好,我们一直在一起,无论到哪里都不分开。”
话音才落,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拍了拍小家伙的肩示意他坐着不要动,自己快步去取了个精致的小箱子回来,含笑拿在手里晃了晃:“这是我娘留给我,说叫我娶媳妇用的——猜猜是什么?”
“啊……”
小花妖已多少明白了娶媳妇的意思,脸上便不由泛起些血色,局促地摆弄着衣袖,虽不曾立时答话,目光却亮晶晶的尽是期待好奇。穆羡鱼毕竟还担心着小家伙动辄再开个花,也不敢太过逗他,坐回了榻边将箱子打开来给他看:“其实刚知道这是娘留给我娶媳妇的,我还担心会不会是簪子红妆之类只能给女子用的东西,却不想——娘想得倒很是周全……”
墨止虽然害羞,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好奇。悄悄探头往箱子里望了一眼,目光便倏而亮了起来:“我认得这个,这个叫玉佩——小哥哥带的那个画着梅花鹿的也是玉佩!”
“那叫鹤鹿同春,不叫梅花鹿——这是一块阴阳同心配,专给两个人戴着的。我们两个一人一块,好不好?”
穆羡鱼不由失笑出声,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温声问了一句。墨止忙用力点了点头,澄澈的眸子里头尽是清清亮亮的笑意,叫穆羡鱼眼里也不由浸润过些许欣然暖色,将那一对阴阳鱼形状的玉佩拆开,把莹白色的那一块替小家伙在颈间细细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