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1 / 2)

多年修得的持重沉稳被狠狠动了动,他脑中恍惚了一下,面前女子窈窕的身姿,同不晓得什么时候埋在记忆中的一个模糊背影两相重合,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四肢百骸化开,那滋味像是上辈子丢了什么东西一直没找着,历经千万年过后,终于叫他找着了。连宋大约会漫不经心地摇扇子:“这是动情了。”佛家大约会念声阿弥陀佛:“这是妄念。”

果必有因。他记不得的是,七万年前墨渊以元神祭东皇钟,他被一个嘶哑的声音唤醒,那声音无尽悲痛:“师父,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缭绕不去,纵然唤的不是他,他却醒了。那声音的主人正是他眼前的这个女子。

前世的幻梦在他投生为天君长孙时他便一概不记得了,但那于红莲业火中刹那而生的劫缘,却深深烙入了他来生的命格。当初他于红莲业火中醒来,在这世间第一眼见到的,不是上方的天亦不是下方的地,而是此时对他盈盈而笑的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她那时化了个男儿的模样,她叫司音。

他盘坐在床榻上,像被什么刺中一般,本是古水无波的一双眼,渐渐掀起黑色的风浪。

那女子左右端详了一会儿,“哟”了一声,欢快道:“你醒啦。”又来摸他头上的角,摸了一会儿,满足道:“我认识的几条蛇没一条长得像你这么俊的,你真是条不一般的蛇,头上居然还长了角。你这个角摸起来滑溜滑溜的,嘿嘿,手感挺好。”

他垂了垂眼眸,只静静瞧着她。

纵然他其实是条威风凛凛的黑龙,但这女子孤陋寡闻,大约没见过龙,只当他是条长得与众不同的小蛇,于是,想将他驯养成一条家蛇。家蛇有许多好处,譬如,她会将他抱在怀中同他说话,她会用那双柔柔的手捏了食材放到他嘴边喂他,她会分给他一半的床铺,夜里让他躺在她身旁入睡,还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他想,她大约从未养过蛇,不晓得蛇是不用睡在床榻上,也不用盖被子的,当然,龙更不用。

许多夜晚,他会在她入睡后化出人形来,将她搂入怀中,在第二日她醒来之前,再变回一条小黑龙。

她不会染布,穿在身上的一概是素服。比天上那些女神仙穿的云缎彩衣朴实得不晓得差了几重山,他却觉得这些素衣最好看。他给她起了个名,叫素素。

素素,素素。

转眼便是九月,四海八荒桂花余香,在袅袅桂香中,素素又捡回来一只刚失了小崽子的母老鸹,成天忙着给这老鸹找肉吃,操在他身上的心便淡了许多。他虽表现得不动声色,却挺有危机感地意识到,在素素眼中,他这条小蛇,怕是同那只母老鸹没甚区别。他觉得这么下去不妥,便寻着一天素素又带着那老鸹出茅棚找肉去了,转身化出人形,召来祥云登上了九重天。

九重天上于情之一字最通透的,是他的三叔连宋。这一代的天君年轻时很是风流,但连宋的风流却比其老子更甚,是远古神族中排得上号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说:“凡界女子我没沾过,但有句话说得好,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凡是妙龄的女子就没哪个不爱俏郎君的,你到她跟前一站,对她笑一个,保准她骨头就酥了。”

他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花花公子又说:“自古美人爱英雄,要不你做个妖怪出来,放到那山上去吓一吓她,吓得她魂不守舍时,你再持着青冥剑英姿飒爽地冲出去将那妖怪打死,如此你便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无以为报,自然只能以身相许。”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转了一转,轻飘飘地道:“哪日我清闲了,帮你做个妖怪去吓吓成玉,唔,一般的妖怪自然吓不到她,须做个尤其厉害的,能打得过她的,将她打得气息奄奄了你再去救她,她大约也会无以为报,对你以身相许。”

“花花公子”干笑了两声,摇着扇子无奈叹息:“美人计你瞧不上,英雄计你又心疼她,怕将她吓着了。那不如反过来,使个苦肉计,你自己捅自己两刀,躺到她家门口,她不能见着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家门口,自然要勉力将你救上一救。如此,你为了报答她,伤好后硬留下来与她为奴为仆缠着她,她能奈你何?”

茶杯搁在桌上,“嗒”的一声,他以为此计甚好。

真用上苦肉计,也无须当真砍自己两刀,神仙自有那障眼的法术。

他同连宋这一顿茶喝完,立时拨下云头。此次下界,他做了个仙障,为避天上的耳目,将俊疾山层层罩了起来。落到素素的茅棚跟前时,他捏了个诀,比照着当年飞升上仙时身上受的伤,将自己弄得浑身血淋淋的。

这个计策果然很成功,素素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小木门,一眼见着他,十分惊恐,立时将他拖进了茅棚中。素素止血的法子十分笨拙,他躺在床榻上侧身瞧着她满头大汗捣鼓草药的背影,觉得有点满足。但她是被惊吓得狠了,上药的手抖啊抖啊的,一勺药汁大半都要洒在地上,剩下的一半有小半洒在他袍子上,剩那么几滴,大约能有幸捂得他的伤口。他瞧着她苍白的侧脸、微微抿起的嘴唇,良心发现,胸膛里软了一软,趁她转身添草药时,动了动指头,令那做出来的伤口迅速自行愈合了。添完草药的素素回头见着他这好得飞快的一身伤口,惊得目瞪口呆。他觉得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挺可爱。

素素不大放心他,留他在茅棚里休养几日,正中他的下怀。她不提醒他走,他便佯装不知,伤好了也绝口没提过离开的事。直到第十二天的上午。

第十二天大早,素素端了一碗粥到他跟前,委婉表示,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女流之辈,养个把小动物倒不成什么问题,但要养活他一个大活人着实有些困难,眼见着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约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她一番话说得吞吞吐吐,显然下这么一道逐客令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端起粥来喝了一口,淡淡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来报答你的。”

她连忙摆手道不用,他没搭话,只不紧不慢地将一碗勉强能入口的粥仔细全喝了,才瞧着眼巴巴的她淡淡一笑,道:“若不报答你,岂不是忘恩负义。不管你受还是不受,这个恩我是必须得报的。”

她脸色青了一阵白了一阵。他托着腮帮瞧着她,觉得她这个死命纠结却又顾面子强撑着不发作的模样实在可爱。他完全没料到,接下来她会说出一句比她方才那模样还要可爱一百倍的话来。她说的是:“你若非要报恩,不如以身相许。”

他们对着东荒大泽拜了天地发了誓言。洞房花烛这一夜,他们缠绵后,他抱着熟睡的她,觉得很圆满。

但命这个东西真是玄得很。人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凡人的命由神仙来定,神仙的命则由天数来定,都逃不过一个时来运转,一个时变运去。他是上天选定的天君储君,因他的二叔桑籍惹出的那一段祸事,天君红口白牙许了青丘白家一个约,四海八荒都晓得他将来势必要娶青丘的白浅上仙。他从前觉得人生不过尔尔,无论是娶青丘的白浅还是娶白丘的青浅,全都没差别,不过卧榻之侧多一个人安睡罢了。但如今,他有了爱着的女子,从前的一切,便须得从头来计较。

桑籍的前车之鉴血淋淋地铺在前头,且他还坐了个甩也甩不掉的储君之位,只等五万岁一到,便要被封为太子,他同她的这桩事,便更加难办。他周密考量了几日,种种法子皆比对了一番,选了个最凶险的,却也一劳永逸的。可巧南海鲛人族近日正有些不寻常的动向,也算为他彻底脱开天宫这张网酿了个机缘。但这件事他独自来做难免令人生疑,要叫个在天君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帮着遮掩遮掩。他七七八八挑拣一番,选了倒霉的连宋来当此大任。

连宋摇着扇子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遗憾道:“依着这个态势,南海那一仗必不可免了。届时我自然能在父君面前帮你作作证,证实你确然灰飞烟灭渣子都不剩了。不过,就为着那么一个凡人,你真要将唾手可得的天君之位弃了?唔,他们凡界称这个叫什么来着,哦,不爱江山爱美人,非是明君所为。”

他只转着茶杯似笑非笑:“我对这三千大千世界没抱一丝一毫众生大爱,勉强坐上那位子也成不了什么明君,倒不如及早将位子空出来,让给有德之人。桑籍当年被流放,第三年便得了我。我这一灰飞烟灭,说不定,不用三年,天君便能再寻着一个更好的继承人。”

连宋弯起眼睛笑了笑,只道了一个字:“难。”

不久,素素便怀了孕。他虽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但多年修出的沉稳性格使然,瞧着比一般初为人父的要镇定许多。怀孕后的素素在吃之一字上更加挑剔,那段时日,他的厨艺被磨炼得大有长进。

所有的一切都按着他的计算在一步一步平稳发展。两月后,鲛人族终于发动叛乱。连宋执着白子笑道:“按理说,鲛人族那位首领不是这么毛躁的性子,以他那周密的个性,至少还得延迟一个月,莫不是,你从中动了什么手脚吧。”

他略扫一扫棋盘,淡淡道:“他们早一日将此事摊到明面上来,届时天君令我下去调停这桩事,我也多些胜算。”

连宋将白子落下,哈哈一笑:“你莫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唬弄我,主要是你那娘子怀了身孕,你等不及了吧?”

他食指中指间携的黑子嚓一声落到棋盘上,大片白子立时陷入黑子合围之中,他抬头轻飘飘地一笑,道:“不过一箭双雕罢了。”

天君果然下令,让他下南海收伏鲛人族,一向在天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连宋亦请战,天君准了。他怕素素担心,只同她道,要去个很远的地方办件很重要的事,怕她寂寞,从袖中取了面铜镜给她,答应她不忙时便与她说说话。

为了瞒过天君,在南海的战场上,他生生承接住了鲛人族头领拼尽全力砍过来的一刀,鲛人族在巫庙中供奉了千万年的斩魄神刀从他胸膛直划到腰腹,砍出极狭长的一道刀痕。他撞到刀口上的力度拿捏得十分到位,深浅正合适,再深一分便指不定真散成飞灰了,浅一分又显不出伤势的要命。

他出事后,连宋即刻接了他的位。哀兵必胜,太子这一趟被鲛人族的头儿砍得生死未卜,令下头的将士们异常悲愤,仅三天便将南海翻了个底朝天,鲛人一族全被诛杀。

如此,只待连宋回天宫添油加醋地同天君报个丧,说他已命丧南海灰飞烟灭,这一切便功德圆满了。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素素竟闯出了他设在俊疾山上的仙障,一眼被天宫发现。他这场戏再没法做下去,被抬着回天宫那日,久旱的南海下了第一场雨。

他活到这么大,从不晓得后悔是个什么东西。如今,他昏沉沉地躺在紫宸殿的床榻之上,却十分后悔未将俊疾山上的仙障再加得厚实些。他以为那时在南海伤得太重,连累下在俊疾山上的那道仙障缺了口,才叫素素闯了出去。他不晓得,即便将那仙障下得十道城墙厚,他那娘子依然闯得出去。

天君到洗梧宫探望于他,先问过他的伤势,顿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前几日我偶尔瞧得下界一个凡人,腹中竟有你的骨血,这是怎么回事?”

他躺在床榻上应了一声,淡淡道:“孙儿降伏赤炎金猊兽时,受了些小伤,蒙那凡世女子搭救。她腹中的胎儿,算是孙儿报的恩。”

天君点了点头,道:“既是报恩,倒也没什么,你未来要接我的衣钵,太重情却不是个好事,你只须记着这一点,我便也没什么好操心。她既怀了你的孩子,便将她接到天上来吧。”

他瞟了一眼床帐上盛开的大朵芙蕖,仍是淡淡地:“将一个凡人带到天上,终不成体统,她本就身在凡世,何必带到天上来费事。”

他这个神色很中天君的意,天君欣慰一笑,半晌,却还是道:“天家的孩子理当生在天上,流落到野地里便更不是个体统,你身上的伤将养得差不多了,便将她接上来吧。”

他口中的体统自然比不上天君提的这个体统。他其实晓得这与体统不体统的没甚干系,大抵是天君不信他那一番说辞。桑籍当年将少辛带回天上,若不是桑籍运气好,少辛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他最明白不过,可如今他却不得不重蹈桑籍的覆辙,将她带进天宫。

他那时便晓得,他与她再无可能。此后在这偌大的天宫中,他与她只能做陌路。他不能将她扯进这趟混水,不能令她受半点伤害。他甚至有些庆幸,幸好她尚未爱上他,在这段感情中,幸好只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能在俊疾山上得着那五月的时光,即便将来她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他也没什么遗憾了。三年,只要能保她平安度过这三年,待她产下孩子,天君没什么理由好继续将她留在天宫,届时,他便让她喝下幽冥司的忘川水,将她送回俊疾山。她会活得开怀逍遥,在俊疾山上自在终老,而他只要能时不时地透过水镜看看她,便心满意足了。

他将素素带回天上,将她安顿在一揽芳华,着了他寝殿中刚从下界一座仙山提上来的一个最老实憨厚的小仙娥去服侍她。转眼两年过,这两年,外头有眼色的都看出来他对这带上天的凡人并不大在意,天君也看出来了。但其实有时候,他同她两人独处时,也会时不时控制不住对她的温柔。好在那些失了分寸的举动,只他和她晓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