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转角推开房门,夜华将糯米团子往床上一搁,便吩咐伙计打水洗漱。碰巧我肚子叫了两声。他扫我一眼,很有眼色地加了句:“顺道做两个小菜上来。”
小伙计估摸十分渴睡,想早点伺候完我们仨好回铺上躺着,上水上菜十分快捷利落,简简单单两个荤的一个素的,卤水牛肉、椒盐排条、小葱拌豆腐。
我提起筷子来扒拉两口,却再没动它们的心思了。
我对吃食原本不甚讲究,近日却疑心吃夜华做的饭吃得太多,品出个厨艺的优劣高低来,嘴被养得刁了。
夜华坐在灯下捧了卷书,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桌上的三道菜,道:“吃不了便早些洗漱了睡吧。”
这厢房是间寻常厢房,是以有且仅有一张床。我望着这有且仅有的一张床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和衣躺了上去。
夜华从头至尾都没提今夜我们仨该怎的来分配床位,正经坦荡得很。我若巴巴地问上一问,倒显得不豁达了。
团子睡得香甜,我将他往床中间挪了挪,再拿条大被放到一旁,躺到了最里侧。夜华仍在灯下看他的文书。
半夜里睡得蒙眬,仿佛有人双手搂了我,在耳边长叹:“我一贯晓得你的脾气,却没料到你那般决绝,前尘往事你忘了便忘了,我既望着你记起,又望着你永不再记起……”
我没在意,想是睡迷糊了,翻了个身,将团子往怀里揉了揉,又踏实地重入梦乡。
第二日清早,待天亮透了我才从床上爬起来。夜华仍坐在昨夜的位子上看文书,略有不同的是,此时没点蜡烛。我甚疑惑,他这是持续不间断看了一夜,还是睡过后在我醒来前又坐回去接着继续看的?
糯米团子坐在桌旁招呼我:“娘亲娘亲,这个粥炖得很稠,阿离已经给你盛好了。”
我摸摸他的头道了声乖,洗漱完毕喝那粥时,略略觉得,这口感滋味,倒有些像夜华炖的。抬头觑了觑他,他头也没抬道:“这间客栈的饭菜甚难入口,怕阿离吃不惯,我便借了他们的厨房炖了半锅。”
阿离在一旁嗫嚅道:“从前在俊疾山时,东海的那个公主做的东西我也吃不惯,却没见父君专门给我另做饭食的。”
夜华咳了声。
我既得了便宜,不敢卖乖,低头专心地喝粥。
第九章桃花孽缘
方从凡界回青丘那日早晨,夜华便被伽昀仙官催请回了天宫,说是有件要事同众臣商议,须耽搁几日。他耽搁的这几日里,我同团子守着一筐枇杷果,过得甚凄凉。团子吃得一张脸橙黄橙黄,拉着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娘亲,父君什么时候回来,阿离想吃蒸蘑菇,想喝白菜萝卜汤。”
迷谷瞧着不忍心,觉得不过一道蒸蘑菇一道白菜萝卜汤,却叫团子馋得这样,斟酌良久,悲壮地挽了袖子下厨。须知夜华做的蒸蘑菇和白菜萝卜汤远非寻常,调味之丰足,工序之繁冗,叫草木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迷谷差点掀了我狐狸洞做出的东西,自是得不了团子青睐。
于是团子继续拉着我的衣袖委屈:“娘亲娘亲,父君什么时候回来?”
从前,凤九喝多了同我讲她的风月经,有一个感悟,说情这个东西,未尝试时不觉如何,一旦得了它的甜头却再放不了手,世间再没什么东西比它更磨人了。
我以为世间固然没什么东西能比情爱更磨人,却有东西能与它一般磨人。
譬如,夜华的厨艺。
虽不像团子那般天天念叨,但我心里,对夜华君以及他的厨艺的思念,也是一样的。
我记得在东海水晶宫初见夜华时,除了他那张脸略让我诧异,也并不特别觉得他如何。近日来,每每想到他一个天族太子,整日里要事缠身,却跑到我这里连做了三个月伙夫,竟觉得十分不易。
夜华君其人,真是懂事亲切又和顺啊。
待夜华从天上回来,我与团子总算吃了顿饱的。迷谷很有运气,过来送枇杷时正赶上饭点,我招呼他坐下同用,顺便欣慰地告知他,阿弥陀佛,不用再送枇杷过来了。
因这番缘由,我终于领悟到没有夜华做饭的日子多么难熬。隔日里,便兴冲冲地贴了张榜文出去,要在青丘选个小仙,与夜华做厨事上的关门弟子。小仙们很踊跃,狐狸洞前两行队排得甚长。
迷谷兴奋道:“青丘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既然人这么多,怕是要摆个擂台,叫他们比上一比,才好挑拣个根底好的送去随太子殿下学艺。”我以为他提得很到点子,允了。
迷谷办事很有效率,我不过折转去小睡了片刻,醒来时擂台已经摆好。
一时间青丘炊烟袅袅。团子站在狐狸洞前不停地吞口水。独坐一旁的夜华抬起眼皮来略看我两眼,眼神挺古怪。我左右瞧了瞧,见他身旁还空了张竹椅,便蹭过去坐。
团子立刻扑到我的腿上来。夜华恹恹地打了个哈欠:“听迷谷说你要选个弟子给我?”
我点头称是。
他将台上忙得热火朝天的一众小仙笼统扫了个遍,侧头向我道:“叫他们撤了吧,没什么根底好的。”又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笑道:“依我看,你就很不错。可你实在用不着跟我学,我们两个有一个会就行了。”
言罢施施然起身回了书房。
我呆了半天,没弄懂他是个什么意思。
迷谷颠颠地跑过来问:“方才太子殿下指定了是要哪个?”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叫他们都撤了吧,他一个也没瞧上。”
擂台事件七八日后,那日早上,我窝在夜华的书房,边翻一个话本边嗑瓜子,夜华坐在几案后批阅公文。我疑心九重天上的天君现今已颐养天年不管事了,才叫他孙子每日里忙成这样。
窗外荷塘中的莲花开得正好,和风拂过,立在花蕊中的蜻蜓随着花枝一同摇曳,送来一阵淡香。迷谷带着团子坐了只小船荡在塘里采荷叶,说将这荷叶晒干,制出新茶来十分爽口。迷谷虽撑不起灶堂,沏茶还是有两把刷子,这上头道行不浅。
夜华放下公文,过来将窗扇打得更开,笑道:“你这般疲懒,一塘花都是自生自灭,却也能养出个天然雕饰的形容,丝毫不比天宫瑶池的差,真是难得。”
我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抓了把瓜子给他。他向来不吃这东西,只接过去,站在窗前剥了一会儿,将果肉拿来给我:“阿离不在,便宜你了。”
我很感恩地接过来,塘上忽然响起团子一声惊呼。我探出半颗头,正看到迷谷提身飞了出去。
唔,想是有人闯青丘。
我对着独坐在船上的团子招了招手:“过来吃瓜子。”
他在荷塘中央扭捏地绞了会儿手,红着脸道:“阿离,阿离不会划船——”
迷谷呈上破云扇时,我正将手中的话本翻到精彩处。夜华凉凉道:“将眼珠转一转吧,我二叔的妾室都找上门来了。”
我先在脑子里过了遍他们家那神秘而庞大的族谱,将他定了位,再上溯回去搜索谁是他二叔。待看到那把破云扇,才猛然省起,他二叔正是那退我婚的桑籍来着。他二叔的妾室便自然是少辛。
在东海时,念着主仆一场的情分,我曾许了少辛一个愿望,叫她想清楚了拿着扇子来青丘找我。她此番,看来是想得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