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绒夜里的睡眠一直不太好。
一开始是只有在跟他哥一起睡的时候,或者是嗅着他哥熟悉的气息才能睡着。就算是这两年的时间来,他睡眠情况稍微好了一点,这习惯也没改变。
必须要有他哥陪在身边,或者嗅着他哥的衣服才能深睡,要不然就会梦见一些上辈子的画面,夜里很容易醒。
这天晚上,荣绒前半夜并没有做什么梦,他是在后半夜,开始又梦到上辈子的事情。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新湖绿地,正在施工的新湖绿地。他坐在外墙作业的安全座子上,手里搅动着腻子。天很热,没有一点风。他用手背抹去滴至下巴的汗。
他熟练地将绳子系在承重墙上,拉紧,反复检查,再把系上安全带,腰间系上漆桶……坐上安全座子,戴着安全手套的双手抓着绳子,从高楼外墙缓缓向下。
自从重生以来,荣绒也不知道他这是他第几次梦见自己出事那天的场景。
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睡梦中的他就像是看一场电影,他预知电影的结局,但是他无能为力,不同的是,演出者是他自己,他既不能快进,也不能暂停,更不能停止播放。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梦中经历那种失重的感觉。就像是宿命,挣脱不开,逃不掉,陷入一个轮回的怪圈。只能一次次地经历跟重复。
可能是梦见的次数太多,那种瞬间失重的感觉也经历了太多遍。从一开始会在梦里拼命地让自己尽快醒来,荣绒现在多少有点躺平的意思。反正,只要他从外墙摔下来,那一瞬间的失重感就会让他从梦里醒过来。
但是,没有。
预期当中的失重感并没有发生。
燥热的空气开始流动,有清风从他的耳畔吹过,一切都像是在预演。唯独,这一次安全绳没有脱落。他还好好地坐在安全座子上,他手牢牢地抓着安全绳。他的身体,顺着安全绳缓缓地下落。
楼层越来越低,他距离地面越来越近。他平安地抵达了一层,解开安全系绳,从安全座子上下来。
第一次,他没有从高空坠下,他的双脚脚踩在还没有浇灌水泥的渣土路。
他的鼻尖闻见附近香樟叶的香气,以及淡淡的雪松的清冽气息。
“铛——铛——”
在一声又一声教堂悠远的钟声当中,绿湖新地的场景在他的眼前散开,他发现处在在一座哥特式教堂里。
抬起头,寻着教堂的钟声看去,有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不远处。
荣绒认出是他哥。
“哥!”
他唤了一声,走廊尽头的人转过身。
荣绒朝他哥跑了过去。
教堂的走廊,很长,很长,长到像是没有尽头。
终于快要跑到,荣绒忽然停了下来,他忽然心生退缩。会不会,等到他跑到的时候,发现他哥其实根本就没站在那里?
不管了,他都快要跑到了!
“哥。”
荣绒不管不顾地朝站在走廊尽头的人跑去。
他被抱了个结结实实。
荣绒轻嗅着他哥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心满意足地笑了。
…
“呃……小岚,我们两个来得是不是不是时候?”
荣惟善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在睡梦里喊了一声大儿子,然后就把人给抱了个结结实实。不仅如此,还跟只小狗似地,使劲地往小峥脖子那处拱,还笑得傻不兮兮的。
就,完全没眼看。
简逸:“……”
麻了,他就是来探个病,为什么都能被塞一嘴的狗粮?他跟跟绒绒两个人就是狗粮制造机吧?!
简逸:“爸妈,要不,我陪着你们下楼散个步,然后我们再一起上来?”
应岚看了看跟小狗似的,蜷缩在大儿子怀里的小儿子。睡得这么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她眼露无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应岚对已经醒来,原本要坐起身跟他们打招呼,只是被绒绒刚才那么一扑,不得不又躺回去的荣峥道:“早餐我给你们放会客厅的茶几上了,等会儿绒绒要是醒了,你们两个记得吃早餐。”
“嗯。”
荣峥应了一声。
荣惟善跟应岚还有简逸也就先出去了,没打扰荣绒睡觉。
荣峥的食指在荣绒脸颊上轻触了下,“别装了。爸妈出去了。”
荣绒的睫毛动了动,他睁开眼,在他哥的下巴处轻咬了一口,“哥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荣峥的指尖,滑至荣绒的睫毛处,轻轻一哂,“你的睫毛在动。”人要是真处于熟睡的状态,睫毛是不会动的,但是刚刚荣绒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不明显,但足以令他察觉他在装睡这件事。
荣绒:“……”
荣绒是在听见他爸说话的声音那会儿醒的。他一个陪床的,结果昨天晚上跟他哥这个伤者一块睡病床上了,还被他爸妈给碰了个正着。饶是厚脸皮如他,在听见爸妈的谈话声时,也当了一回鸵鸟。
荣绒的睫毛很长,他眼睛稍微轻眨一下,纤长的睫毛就轻轻地扑在荣峥的手上,微微有些痒。荣峥的指尖留恋上这种感觉,手指又离近了一些。
荣绒嫌他哥的手碍事,把他哥手给拿下来了,握的他哥的手腕,不是握的手心,也是这个时候,荣绒倏地瞥见他哥纱布上渗出的血。荣绒一下就清醒了。他的小脸变得严肃了起来,“哥,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荣峥昨晚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的伤口裂开了,此时见到自己渗血的纱布,也是微微一怔。
荣绒见他哥一副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样子,猜测地问道:“哥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自己起来上厕所了?”
他哥只有一条腿能用,一个人蹦跶上轮椅,可不就只能靠手撑在轮椅上,才能坐得稳当么。
荣绒心思太敏锐,荣峥刚刚还在想得怎么解释,没想到这回荣绒替他把理由给找好了,也就顺水推舟,轻轻地“嗯”了一声。
荣绒眉头拧起,“哥你怎么不把我给喊醒?”他陪床不就是为了夜里照顾他哥么,结果可好,他这个陪床的比他哥这个伤患睡得还向。
“看你睡得正香,就没叫醒你。”
荣峥转换了个话题,“刚刚做梦了?”
“嗯。”
他的心思还在他哥的渗血的纱布上,他随口音了一声,坐起身,“哥,我先扶你起床。等会儿我让护士重新给你包扎下。”
荣峥也配合地从床上坐起,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关于什么的?”
荣绒自动略过了他梦见新湖绿地的那一段,只说了他听见教堂的钟声,然后一抬头,就发现他自己身在教堂里。
“教堂很空,很大。梦里天也很黑,什么都看不太清。只有钟声一下一下地敲着,其实挺瘆得慌。就是梦里,我寻钟声看过去,就看见哥出现在走廊的尽头。我就朝你跑过去了,哥你还把我结结实实地给接住。那一瞬间,光亮从教堂的周围照进来,身体也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
荣绒唇角勾起。
他是第一次梦见绿湖新地,没有从梦中惊醒,还做了这么一个挺神奇的梦。他想,这个梦是不是带着某种预示?预示着他是真的从过去勇敢地走出来了?他不会再被过去困住。
那条长长的,阒黑的教堂的走廊,就像是连接着他的曾经跟现在的存在。他一路跑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而他哥,就站在走廊的尽头等他。
他朝他哥跑过去,他哥就把他给接住了。
荣峥的吻落在荣绒的额头上,“绒绒,等我伤好了,我们就结婚吧。”
荣绒睫毛轻颤,他的心跳陡然漏跳一拍,就像是狂奔了三千米那样,跳个不停,仿佛随时都要从胸腔里跳出。
片刻,他双手勾住他哥的脖颈,跟他哥额头贴着额头,“好啊。”
…
荣绒扶着他哥去洗手间洗漱,之后,摁了护士铃。护士很快给过来,给荣峥重新包扎了伤口。
护士在给荣峥包扎伤口的时候,荣惟善、应岚跟简逸三人也回来了。见荣峥手上的伤口裂开了,夫妻两人都有点担心,听见护士说暂时没什么大碍,夫妻两人这才放了心。
荣峥出血的伤口闷了一晚上,伤口有点发炎,护士给打了消炎针,并且交代接下来一定要小心,不要再让伤口出现发炎的情况,最好是尽可能减少双手的活动,好让伤口有时间愈合。要不然一旦伤口流脓,就得做清创,这样手上的伤口更难愈合不说,患者也遭罪。
荣绒认真地一一记下。
“我自己来就好了。”
荣绒要给荣峥喂早餐,荣峥不习惯,让荣绒把筷子递给他。
荣绒瞥了他哥一眼,“哥你想伤口再出血一次?”
荣峥:“……”
“来,啊。”
荣绒把瘦肉粥吹凉,递到荣峥嘴边。
荣峥只好配合地张开嘴。
荣绒摸了摸他哥的脑袋,“峥峥好乖。”
荣峥淡睨了荣绒一眼,荣绒手里头拿着汤勺,笑个不停。
应岚跟荣惟善简逸他们三人回到病房,荣绒刚给他哥喂完碗粥。
经过观察,除了小腿骨折跟受伤的双手,荣峥并没有其他的并发症跟后遗症,因此医生还是如期地让荣峥出了院。
荣惟善是让家里的司机开了房车过来,这样,即使是一家五口都坐在车里,也不会挤。
车子抵达荣绒跟荣峥所在的别墅,荣绒先一步下了车,他从司机手里接过轮椅,替他哥把车门打开,然后才让简逸跟他一起,扶着他哥在轮椅上坐下。荣峥弯腰出车门前,荣绒的手还贴心地在他哥脑袋上护了一下。怕他哥晒,又从车子的座位上拿了一顶他自己的棒球帽给他哥戴上。
荣峥不习惯戴帽子,他的指尖刚触碰到帽檐,就被荣绒出声制止了。
“天气热,不许摘下来。不然我要不高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