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光点点头:“姐夫,你去忙,我就在这里等你,哪也不去。”
苏长越便匆匆走了,叶明光继续呆着,当个吃糕群众。
“文兄,我觉得这里用‘观’更好,意境更为平和,‘见’字就显得浅了些……”
“我从前都以为天下砚台,端砚第一,前日偶得一方松花砚,色欺洮石风漪绿,神夺松花江水寒,才知这些器物,各有千秋,未必个个都能分出个高下来……”
“……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真是烦煞个人,专捡着半夜闹腾,一嗓子嚎出来,能止小儿夜啼。内子吵得受不得,白日里去问,他家人也怨得了不得,说他家老太太是怨恨孙女攀了高枝,不肯拿回大把银子来,去把儿子赎回来才会如此——真是一点点规矩也不懂得,圣旨钦定了发配边关的案犯,便搬座金山也赎不回来。这老太太不讲道理,孙女到人家去了管不得,就磋磨儿媳出气,捡着大半夜要茶要水,儿媳慢一步儿,就大骂不孝。打从他家搬到我家隔壁,连累着我们都睡不安宁。”
这说八卦的长篇大论,怨气十足,把旁人的注意力也引过去了:“这是谁家?犯了什么案子?”
又一个人笑道:“文兄呆了,这还用问,近期叫流放的还有哪家。”
问话的醒过来了:“不错,是忠安伯府。我记得先听说他家女眷都惨得寄居到了哪个土地庙里,几时搬到卢兄隔壁去了?”
抱怨的正是探花卢文滨,道:“别提了,有三四个月了,我起初也不晓得是他家,因他家成日吵闹,隔墙传过来,我才知道了。”
“他家孙女是嫁了谁?家事都一败涂地了,还有高枝肯娶,莫非是个绝色美人?”
卢文滨不屑地撇了撇嘴:“绝不绝色我不知道,不过哪里是娶,是让人纳了做妾去了。你们猜是谁家?”
“卢兄也不给个提示,京城豪贵上百,这叫人怎么猜。”
“不是勋贵,再一个,只管往高了猜就是。”
屋内众人再闲也不至于关注万阁老的儿子又纳了几个小妾,因此都不知道,不过万公子名声在外,有了两个限定条件后,立时就有人猜出来了。
卢文滨点了头:“就是他。”
“这位万公子真是——”
众人免不了一阵议论,倒也不全是贬语,男人在纳妾这件事上的态度总是宽容的,能把昔日的伯候之女纳入屋内做个小星,想一想也是难得的风流艳福。
但这种话不便于大庭广众下宣之于口,于是总的来说,还是以不赞成的居多。
这个过程里,卢文滨自然而然成为了话题的中心点,他眉宇间泛过一丝得意,忽然把目光转向了叶明光,口气轻慢地道:“这是谁家小儿,如何在这里徘徊不去。这不是你胡耍的地方,隔壁有专为小儿开的一席,你应当去那边。你不懂事,莫非带你来的大人也不懂事,不知道按规矩来吗?”
叶明光:“……”
他嘴里还含着半块糕,暂时不好回应。
旁人看他嘴巴还一动一动地在嚼,长相精致又有些憨憨的,笑着打圆场:“是小苏家的亲戚,这孩子乖巧,并没插话乱跑,他要在这里,就由他去罢,听一听也碍不着什么。”
也有人侧目卢文滨:这傻装得真没技术含量,屋子拢共这么大,便没看见苏长越带人进来,总该听到他介绍的声音了,和人家有心结就有心结,有本事怼正主,乘大人不在,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卢文滨这个脾气,本身便不是很讨人喜欢,他得的探花又笼着疑云,不能服众,当下就有人轻笑着道:“卢兄的耳力说来也是奇怪,隔着院墙和屋墙起码两道砖瓦,总是被邻居的动静吵得不能安睡;这同在一室,反而听不到同年的说话了,真不知是什么缘故。”
卢文滨红了脸:“你——”
他当然是故意的,他顶着一甲探花的名次却总被二甲传胪压一头,心里如何能服气?千方百计想找着机会把这一头压回去,在翰林院里一直未能如愿,这才把心眼动到这种场合上来了。
虽则欺负一个孩子有些胜之不武,但只要把这个孩子撵出去,苏长越自然大大跌了脸面,能折辱了他才最重要,与之相比,他就落下一点苛刻的名声又值什么,何况,他本也不是凭空发难。
就平息了一下怒气,指着叶明光道:“这屋里不敢说有多少鸿儒,也是往来无白丁了,诸君言谈的且有朝政公务,以这小儿年岁,当开蒙不久,与顽童相去不远,你我的话也是他可以乱听的吗?他听得懂吗?这是将我等当做了什么?”
先前讽刺他的人就哑口了——这有道理在,虽然叶明光不吵不闹,这也不是正经议政场合,一般人都无所谓他在,但卢文滨硬要挑刺,再跟他往下辩,似乎也犯不着。
离叶明光近的文兄就低头劝他:“小孩儿,这里其实没什么好听的,大人的话无聊得紧,我带你到隔壁玩去罢,我儿子也在那里。”
叶明光把最后一口糕咽下去,口齿清晰地才开了口:“谢谢伯伯,我有两句话,说完再走。”
他可以走,但不可以被撵走。
条理清晰又有礼貌的小孩子总是招人好感的,文兄笑道:“哦?你说。”
叶明光仰头望向卢文滨,道:“这位大人,你说你的话我听不懂——这我才真是不懂,你无非是说,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
他声音响脆,把卢文滨先前说忠安伯府家的事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说到一半时,苏长越回来了。
“……”
他表情罕见地有点囧,小舅子这是说的什么东西?什么磋磨儿媳的,这种内宅八卦言辞他从哪听来的?回去要是告诉珠华,算不算他没看好小舅子,让他被人带坏了啊。
只是看屋内情形,一屋人都静静听他说,无人阻止,其中必有缘故了,苏长越便站了他旁边去,先未出声。
再旁观片刻,他看出了头绪——随着叶明光不停的说话,卢文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到了一望即知的地步,不少人的目光在叶明光和他之间来回轮转,看叶明光时是惊讶,看他时就是揶揄了。
苏长越心里有了数,微微动怒,卢文滨几回针对他,他没往心里去,能避让的都避让了,但此人气量狭窄至此,为下他的脸面,不惜欺压一个孩子,让人无法可忍。
候到叶明光说完,他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带点责备地道:“光哥儿,我带你来,是为见识文贤前辈的风采,扩一扩见闻,见贤思齐,你学这些妇人的闲话做甚。快些忘了,莫回去学与你姐姐,不然连我都不好交代。”
叶明光无辜脸:“姐夫,我不是有意学的,这位大人说我听不懂他的话,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似乎没有说什么深奥义理。我怕我走神听漏了什么,所以回想出来问他请教。”
“噗!”
“哈哈!”
旁边的人接连笑开,文兄年岁较长,为人厚道些,只笑道:“小苏原来这般惧内。”
原就不服卢文滨的人说话就直接多了:“卢兄说得那么严重,我以为是泄露了什么禁中密闻呢,吓了我好大一跳,都不敢出声了,原来不过是聊了聊邻居家的夜半私语。”
卢文滨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先前的话能被叶明光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一时震惊过度,忘了打断,待到后来要打断,晚了,脸已经丢出去,哪里还捡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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