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笑觉得那对夫妻可能没有吃过晚饭,一路小跑到同一层拐角处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盒糖,一听饮料,一个面包,再回去,把东西都给穆济生,有点无奈,说:“他们应该非常讨厌我这个主治医生了,你给他们吧。女生好像低血糖了。”
穆济生望应笑一眼,接过来,没说话。
又过了七八分钟,丈夫打开房间的门,依然是有礼貌的:“穆医生!穆医生!”果然,他没有叫应笑,只叫了穆济生。
“在。”穆济生与应笑二人走回屋子、关上房门。
“我们两个商量过了。”妻子还是有点激动,她的声音十分有力,“医院赔偿是必须的!我们两个可能通过法律手段,就是诉讼!至于别的……我们认为,首先应该查查DNA,弄弄清楚,这孩子有我们两个其中之一的基因,还是完全没关系。”她们两个求子多年,能先解决一个人的……她不知道用什么词。能先解决一个人的也还不错?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她能否再怀孕生子,谁知道呢。
顿顿,她又说:“孩子已经生出来了,现在也就没办法了!还能扔了吗?!如果有着一半血缘,我们两个也没办法置之不理、不闻不问!不过,我们希望医院查清另一半是谁提供的。我们夫妻不见对方、不想认识,但是希望医院问问对方一些基本信息,比如学历、工作,还有……并负责与对方沟通!我们得知道知道。”
她带着点微弱希望,就是对方非常优秀,不过,她明白,人底线会一降再降。他们已经可以接受这样子的一个孩子了,那可能,即便对方十分愚笨,他们也还是可能接受。孩子面部无明显缺陷,总不至于丑到极致,至于以后……他们买上几套房子,孩子管管这些资产,也还好。憋屈肯定憋屈,难受肯定难受,只有拿的大笔金钱可以当个安慰了。只能祈求另外一半基因不是杀人放火的。
“应该可以查清的。”应笑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国外有过这种案例,最后验了那天所有做试管的患者的DNA。
妻子又说,“如果,这个孩子连我们两个一半血统都没有……就再说。是不是要交给孩子血缘意义上的父母,之类的。穆医生说……这现在是最可能的。”
她说这话有些哀伤。
这样的话,她算什么呢?
一个代孕吗?
她是那样深切渴望自己能有一个孩子。结果,千辛万苦生下一个,是为别人生的。
可她忘不了她一次次鼓起勇气打促排针,忘不了她在床上绷紧神经听取卵数,忘不了她在家里知道“怀孕”手舞足蹈,也忘不了她孕早期忍着吐意吃营养餐、忘不了她每一天听歌、讲话、数胎动……那么认真。
见对方这样,应笑实在有些难过。
他们居然那样冷静,可又那样哀伤。
应笑本来一直以为他二人会大吵大闹、大叫大嚷,会说一些“这个孩子你们拿走!我们不要!绝对不要!”之类的话,退掉孩子,再生一个,拿医院的一笔赔款。
萧七七上个周期还讲了个医闹故事,她说对方激动极了,一直叫“我们会告你们医院的!我们还会找媒体记者!我让你们云京三院倾家荡产关门大吉!我说到做到!!!”当时应笑还打哈哈,回萧七七说“让我们关门大吉难度系数还是很高的,他难道是欧洲王子?不,那个长相不可能是欧洲王子,那,他难道是日本王子?可日本王子又跟我们社会主义有啥关系呢?”
可眼前的刘半夏与她的爱人竟然没有。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天使,他们还是舍不得。
穆济生又说:“我们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查清精卵来源。云京三院可以验DNA,但毕竟不是正规亲子鉴定机构,所以,明早我们会将你们的血样送到云京亲子鉴定中心。”大晚上叫对方回来也是表明医院态度。他们如果一直等到次日下午探视之后,显得有点不着急。
刘半夏只抱着胳膊,不说话。
这时刘半夏的理工丈夫又补充了另一件事,他说:“你们医院院长在吗?你们叫个管事儿的,商量商量解决办法与赔偿方案。”
应笑实在受不了了,她还是想维护维护云京三院生殖中心,于是抢先一步,道:“刘女士,张先生,我觉得,现在一切还不清楚。我们需要二位配合,共同还原事件真相。试管婴儿一切步骤我们都是双人签字,核对流程非常严格,您二位也参与见证了。所以,在真相出来以前,云京三院生殖中心不会道歉,也不会谈赔偿,但是,如果真是我们责任,云京三院肯定不会推三阻四藏头缩尾。”嗯……应该不会。
对面两人实在不像蓄谋已久故意为之。那,这个情况会不会是医学上的特殊案例?她也知道,血液科的大主任都说没有其他可能了,可……她也许是太感性了。
她刚才又反复琢磨,还是不觉得自己出错了,而且也不希望别人出错了,应笑想先相信大家,直到铁证如山。当然,如果云京三院出错,他们中心就完了,如果自己出错,她也完了。什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全都永远不可能了。
穆济生又望应笑一眼。
“行吧,”刘半夏没想今晚就谈赔不赔偿的问题,她问,“我能看看宝宝吗?”
正规的探视时间是下午四点到四点半,不过现在情况特殊,穆济生点点头:“走吧。”
于是带着这对夫妻一路走进NICU。
小女儿正静静躺着她自己的保温箱里。乖乖的,一动不动。
“她好乖呀。”值班护士说,“NICU整整三天了,一直在睡,从来不哭,每回喝奶都是我们量完体温叫起来的。”她不知道这个孩子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半夏:“……”
护士又问:“要不要做袋鼠护理?”
“袋鼠护理?”
“对,没做过吗?”护士笑道:“这是我们云京三院NICU新推出的。欧美国家非常流行,是穆医生在咱们院一手促成的。袋鼠护理对早产儿非常好哦!听着妈妈的心跳,贴着妈妈的皮肤,跟小宝宝在子宫里的环境是非常相像的!可以促进胎儿发育!!”
刘半夏只浑浑噩噩点了点头。
于是护士拆下监护装置,推着孩子进了一侧的小房间,叫“妈妈”坐在沙发上、露出胸膛来,将小婴儿轻轻放在她妈妈的皮肤上面——整个身体趴在身上,一只耳朵贴着胸膛。孩子太弱了,没有力气睁开眼睛,还是很乖,只是睡觉。护士全程站在旁边。
刘半夏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仅仅七八分钟后,她就示意值班护士:“好了,可以了。”
结果,护士刚把小婴儿给提溜起来,无比弱小的小姑娘就爆发出一阵痛哭,那个哭声撕心裂肺。
“好好好好~”NICU的护士哄,“我知道~我知道~好舒服好舒服,对不对?我知道好舒服,可是咱们也得回去啊。”说完,她又笑笑,“我们也做袋鼠护理,但我们做与妈妈做,宝宝反应完全不同,他们对自己妈妈有天然的依赖。这是本能,他们是有不安全感的,只有妈妈的心跳让小婴儿们绝对轻松,能感到是被爱着,因为这是他们在母体里曾经听到过的声音。这是孩子三天以来第一次想要东西呢。”
说完护士一抬头:“咦?!”
面前的妈妈竟然泪流满面。
刘半夏从房间出来,见到应笑,几次张口欲言又止,不过最后还是说出来了:“你们……你们……孩子正认我当妈妈啊!!!”
应笑再次被震慑了。
是不是,如果胚胎出现错误,这个孩子就要送回亲生父母的身边呢。而后忘记她出生时对另一人的依赖。
此时的刘半夏,是不是觉得,一半基因是自己的,一半基因是一个较体面的陌生人的,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呢?
她希望她是女儿,她希望她是妈妈,可是事实又是怎样呢?
应笑觉得心脏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