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惨痛的、对未来绝望的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绝境,我七岁时就经历过了。
姚妙仪右手扶额,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有啊,比如当军医的时候,看见自己好不容易从沙场上抢救回来的伤兵们,却因缺医少药而一个个的盖上裹尸布抬出去掩埋了,或者伤口腐烂,不得不砍断截肢,落得一生残疾。那时候我就想着,救人有什么用呢?到最后都是要死的,而且还死的那么痛苦。”
姚妙仪一叹:“其实很多时候,带着希望的死,比带着绝望的死更痛苦,是我给了他们希望,却又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
马三保沉默了很久,而后说道:“姚大夫,以前在军营里看到的你都是凶巴巴的样子,他们都怕你,背地里叫姚屠夫,没想到你也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一群没心肝的东西。”姚妙仪笑骂道:“其实每个人我都是尽力去救的,幸好以后不用当军医了,真是吃力不讨好。”
朱棣看着苦中作乐的姚妙仪,再回想起那晚她思恋家人时悲伤的眼泪,便问道:“妙仪,你对儿时还有些什么记忆在?我可以帮你查一查身世,说不定能找到你父母家人。”
姚妙仪摇头,“记不起来了,或许上天注定我这一世要改名换姓,当姚家人吧。”
这时船已经靠岸了,朱棣和马三保回宫复命,姚妙仪则向护卫的都尉府借了一匹马代步,往城南织锦二坊方向奔驰而去。
天寒地冻,混扎着细雪的冷风放肆的杀向姚妙仪,但是均被朱棣所赠的熊皮大氅拦在外面。朱棣坐在马车上,通过车窗看着姚妙仪的身影消失在飘雪的街面上,问道:“三保,你觉不觉得妙仪很面熟?我总觉得以前见过和她相似的脸,那人有没有可能是她的父母?”
马三保坚定的摇头,“奴婢不知,奴婢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
马三保迟疑了片刻,说道:“奴婢说一句僭越的话,四殿下别怪我异想天开。”
“说。”朱棣道。
马三保说道:“奴婢觉得姚大夫穿着男装的样子,咋看上去和殿下的堂侄有些相似呢。”
朱棣:“朱守谦?”
朱棣只有一个堂侄,叫做朱守谦,幼时父母双亡,一直养在马皇后膝下,和皇子们生活在后宫里。朱守谦的父亲叫做朱文正,母亲谢氏——是当年背叛朱元璋的大将谢再兴的长女!
朱棣的瞳孔蓦地一缩,喃喃道:“谢再兴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我的堂哥,二女儿小谢氏嫁的是魏国公徐达,然而十年前,小谢氏遇刺,女儿徐凤了无音讯——”
“对了!”马三保兴奋的直搓手,“宫里尚食局的女官胡善围是姚大夫的苏州邻居,和奴婢关系很好,胡善围曾经说过,姚大夫大概是在十年前被道衍禅师抱到姚家养着,时间恰好也能对上,四殿下,奴婢这就骑马去追姚大夫,告诉她——”
“不要急。”朱棣抬了抬手,“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失踪的徐凤毕竟是魏国公徐达的嫡长女,还涉及到当年谢家谋反案,还有……”
朱棣顿了顿,紧锁眉头,谢家两个女儿大小谢氏号称吴中双壁,却都红颜薄命,悲剧频出:
父亲谢再兴谋反,娘家谢氏满门抄斩;紧接着小谢氏遇刺身亡,徐凤失踪;然后是大谢氏的夫婿——也就是皇叔朱文正突然也爆出了谋反,据说也是仿效了岳父谢再兴投靠了张士诚!
当时父亲暴怒,本来要将皇叔斩首,但是马皇后极力求情,说你只有这么一个侄儿,当年凤阳饥荒,大哥剩下最后一口吃的,全都留给你这个弟弟……朱文正若死了,你会愧疚终身的!
只有马皇后能够安抚父皇。父皇听从了劝谏,将朱文正夺官免职,软禁在王府,一应待遇不变,只是不得自由。朱文正缠绵病榻,没几年就病死了,妻子大谢氏在丧父丧妹丧夫的重重打击下,也随之病逝。
只留下稚子朱守谦。马皇后将他接进皇宫,当做亲子似的教养,关爱备至,父皇对这个唯一的侄孙也不错,命他去大本堂和皇子们一起学习,有时候也耳提面命亲自教导。
谢再兴,还有女婿朱文正相继谋反,投靠张士诚。所以父皇至今对谢家都是深恶痛绝,如果姚妙仪真的是失踪的徐凤,那么父皇对于这个谢家唯一的外孙女是什么态度?
如何让父皇像容纳谢家的外孙朱守谦一样,去包容谢家外孙女妙仪的存在?
朱棣陷入了沉思,马车从西安门进了宫,朱棣先去向洪武帝回禀了湖心小筑永平郡主一事,而后去坤宁宫和马皇后说话,直接将他对姚妙仪身份的猜测说了出来。
朱棣明白,只有马皇后才能让父亲放下对谢家的成见,接受妙仪认祖归宗。
出乎意外的是,马皇后并不惊讶,淡淡说道:“此事我已经命人暗中查访了,黄俨,叫李桃娘过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