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高腰素色襦裙的小娘子规规矩矩地端坐在鸡翅木方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低着头看,神情专注极了。
听外头有声响,行昭一抬头,是方皇后回来了,边笑边将书放在身侧,提了提裙裾缓缓起身:“估摸着是张院判开的方子里有安神的效用,应邑长公主如今还未醒呢。”
小娘子大大的杏眼,黑而浓密的眉毛,圆圆的白白的脸,认真柔和的神态,让方皇后一下子忍不下了,似是在笑又像是想哭,身子一软便瘫在了炕上,朝行昭招手,全身像是没有气力,却仍旧急声出言:“你舅舅...你舅舅还没死...方家军精兵三千人马,就只剩下了三百,可主将还是大难不死...”
话到最后,方皇后的眼里闪烁着莹莹泪光,嘴角的弧度却越展越大。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行昭愣在原地,脑海里反复盘旋着大夫人那日抽到的那句签文,原来是在方祈身上应验了...
行昭心头涌上澎湃的情绪,似喜似悲,方祈的生还,这对忐忑不安的行昭与强撑底气的方皇后是一个天大的安慰,可又像人都已经落了气儿,救命的解药这才送到手里头...
母亲啊,你为什么不能多等等啊!
行昭忍了忍涌上眼角的泪意,轻手轻脚地拿帕子为方皇后擦拭干净了眼泪,一开口,才感到喉咙生涩。
“庙堂并没有关于舅舅进关的消息啊...”行昭边说边脑子里飞快地转了起来,蹙着眉头看着方皇后。
既然还没死,既然还能将讯息传到定京,那为什么平西关没有一点儿战报传过来?
方皇后就着丝帕轻轻拭了泪,微微颔首,轻声缓语:“因为他还没有进关,或者说...他就算要进关,也不会从平西关进来,你舅舅也会选择从秦伯龄将军镇守的川蜀一带,绕道入关。”
方皇后的话像给行昭打开了一扇大门,陡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有时候分崩离析,并不一定要外敌强悍。兄弟阋于墙,这才是最大的危机...”行昭无端想起来年前被指派到西北任提督的梁平恭,又想到平西关破后,也是那梁平恭力挽狂澜...
“年前西北人事换动,从定京城里调了梁家去任提督,又调了顾太后的自家人任守备,咱们方家在西北经营多年,突然有外人闯入,一块儿饼就这样大,难免没有利益冲突。鞑子看准时机进攻,打了大周一个措手不及,腹背受敌,舅舅索性带着三千方家军破釜沉舟闯出关外去。”行昭纵是两世为人,也都是被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朝堂上面的事是一窍不通,就算如今思路清晰,也觉得自己说得漏洞百出。
低下头咬了咬唇,往方皇后身侧靠过去,低低说:“可是就算有利益冲突,梁平恭怎么就敢帮着鞑子打大周的主将,他也不怕落下个千古骂名?西北养着的方家军都是舅舅的心腹手下,就算梁平恭是过江龙,舅舅还是地头蛇呢!俗话说的好,强龙不压地头蛇,舅舅为人烈性,怎么着也得和梁平恭拼一拼吧?怎么就会被逼得只带了三千人马就闯关去呢?”
如同雨后初霁,终于能够透过厚重的云层见到一缕暖阳。
方皇后撑着这么些天,总有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喘不上气儿,可不坚挺着,又能怎么办?就算身上已经是千疮百孔,也得先腾出一只手来,将应邑给收拾了,难道要眼睁睁地她得意地嫁进自家妹妹的家里去吗!
连夜联系留在定京城里的方家死忠,费了半旬的功夫才与关外搭上话儿。
如今心上的石头被搬开了,方皇后行事说话更有底气了。
“你说对了一,说岔了二,说错了三。”方皇后亲昵地伸手揽过行昭,笑意盈盈地解释:“鞑子是因为西北内乱才打了进来,这一点没说错。我看啊,你舅舅也不会是被逼得往西北老林深处闯。皇上年前的大手笔调兵,明晃晃地摆着是对方家的防范,你舅舅这招不叫做破釜沉舟,而叫做釜底抽薪——叫皇上看一看,方家经营的西北也不算太牢靠,来一个梁平恭,原处上的将军就要被逼得往外走了。您自个儿瞧一瞧,我们方家是又规矩又老实,还有点无能和怯懦,这是在安皇帝的心。”
行昭垂下眼睑,静静地听着。
方皇后说完这一长番话,却止住了话头,她一向能从一看到十,可这次是因为她的失算和方祈的错估形势,让方家被人打了一个猝不及防,还失去了一向受宠心爱的胞妹。
行昭看不清方皇后眼底的情绪,心里头却也在隐隐发疼。
男人们的斗争,常常会顺着门墙延伸到后院里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说来也好笑,女人们却大多不是依靠自家的男人活的。她的母亲是依靠娘家活着,她的姨母是依靠自己的手腕儿活着,却还是常常会受枕边人的拖累与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