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不是总攻!
周则范举起特大的望远镜,了望着。
烟柱迅速腾起,有一两处街区现出熊熊的火光。
“不消灭他们,也要驱逐他们!让江疯子知道厉害!”胡瑛吸着雪茄烟,张目倒眉地说。
“绝不是驱逐他们!驱逐他们到湘西北地区,迫使他们过长江,是第二、第三个方案,是中策、下策,是最不得已的方案。要实现第一个方案,彻底地毁灭他们!解决湘西战局!让江疯子和北洋军,段祺瑞他们知道我的厉害!让日本人相信我们的力量强大!”
周则范的手在一块石块上敲击着。他的说话声几乎是嘶喊着的,象是对他的部属颁发战令,同时,又象是对山下的疯子军发出警告似的。
过了几分钟,周则范眼里的凶光向群山又瞥了一下,再一次地显露了他那俯瞰尘寰的自豪的气概以后,下了山顶,带着满怀兴奋的心情,回到坡腰下面的屋子里。
喘息稍稍平定以后,胡瑛沉思了好久,终于怯怯地说:“昨天夜里,你睡着了,第一军的参谋长陈渠珍……”
“怎么样?”周则范不介意地问道。
“沅江杨家山一线,敌人忽然向他们发起突袭了。”
周则范的脸色稍稍沉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也没有什么,不沉着,辎重连的骡马丢了几匹。”胡瑛又补充说。
周则范突然站起身来,说:“好!好!这一仗打成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不敢应战,他们来了,那就正中下怀!他们只当我是条好吃的鱼,可不知道鱼刺会卡住他们的喉咙!”
他越说越是得意,越想越是兴致勃勃,接下去,他提高了声调说:“胡兄!战争,最重要的是消灭敌人的实力!”
胡瑛仰望着对方精神振奋的神态,喷着青烟赞叹着说:“军事烧,我其实不懂,老弟的眼光是锐利的!见地卓绝!”
“护法战争打成这样,真是丢脸。再不改变方针、战法,是危险的!这一番,我要创造一个惊人的奇迹。我们是第一号主力,我不做榜样,谁做榜样?谁又配做榜样?谁又有资格创造奇迹?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湘西有一支护法军,还在为护法而战!”
“这当然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消灭北洋军一个师,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大胜仗。不过……”
胡瑛的话被周则范的手势打断。
“不过什么呢?我的部队,是钢铁的队伍!是打不烂、斩不断的!平原战,打过,山地战、也打过!兵强马壮,火力充足,怕什么?”周则范的眉毛直竖起来,高声地嚷叫着。
稍稍停顿一下以后,他走到胡瑛身边,声调转低,拍着胡瑛的肩头说:“你的为人,忠心革命,对我,情深意厚。是我常常跟你说的。可是你忧虑多于乐观,深思但是缺乏果断!”
“我忧虑的是--”
“是什么?”
“我们的外线部队湘西护法军第二军、湘西护法军第三军,再南边就是陆荣廷的桂军,他们桂系的部队是不是真心诚意的与我们密切合作。谁又知道?”胡瑛摊开地图,指划着说:“现在的形势是:我们这个师,以桃源为核心,拉住了敌人的手脚,敌人在我们的四周,敌人的外围又是我们的友军,形势是非常非常好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的友军,不在我们。他们能跟我们同心协力,从外向里攻,我们再从里朝外攻,敌人就处在夹攻当中,奇迹就必然出现,战局就大可乐观。否则,我们的处境,……前途……就……”
关于“否则”的下文,他已经想到,但他避讳了它,没有表达在语言上,只用他的低沉的声音作了透露。他深知他的主管官周则范是忌讳一切不祥不吉的字眼的。
“立刻报告湘西护法军张溶川总司令!”周则范的厚嘴唇抖动着命令道。
胡瑛立刻提起两条瘦长腿,急匆匆地跑到隔壁的屋子里,站到报话机的旁边,对报话员说:
“立刻!立刻要黔城总部!”
周则范抓着手杖,在屋子里缓缓地徘徊着。
殷勤的随从副官给他冲了一杯糖分很重的牛奶,拿了一些饼干和蛋糕,放在墙边一张不大洁净的桌子上。
周则范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手向随从副官摆了摆。随从副官和勤务兵们轻脚快步地走了出去。
他拿过刚刚送来的昨夜的作战记录,瞧着。然后,眯矑着眼睛坐到床沿上。
又喝了一口牛奶,仿佛觉得有些苦味似的,咋咋舌头,放一块饼干到嘴里,缓缓地嚼着。饼干不脆了,粘牙,于是,又喝了一口牛奶,漱了漱,把粘在牙上的饼屑冲涮到喉咙里去。--这样吃食的动作,周则范是很少有的,和他那大嚼大咽的习惯正相违反。他自己知道,他有了心事。
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场合,周则范都显示着他有着饱满的乐观情绪,有着豪迈的气度和坚强的自信。
这是他受到同僚和部属赞佩、信服,崇仰的特质。
周则范的脸色从来就严峻得象一片青石一样,他的眼光总是仰视或者平视,走路,哪怕是坐在吉普车里,也是挺直宽阔的胸脯,昂起光秃的脑袋,显出威严的令人畏惧的神态。
只有在他单身独处四旁无人的时候,他才会稍稍地表现出内心的某些忧虑和苦恼来。这几乎是一个秘密,不但胡瑛,他的参谋长、随从副官没有察觉得到,就是他家里所有的人也没有看出来过。
现在,胡瑛站在隔壁屋里的报话机旁边,和他们的国防部长陈诚通着无线电话,随从副官和勤务兵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沉思着。
阳光在门外显现出来,屋子里发着光亮。周则范面容上的愁丝,在光亮下面渐渐地明显起来。
雪峰山高峰上的晨风向他扑来的时候,他的身子也不过微微地抖了一下,现在,坐在阳光照耀的屋子里,反而不由地抖索起来,有着寒冷的感觉。
周则范想到他和他当前处境,是在雪峰山的重重环抱之中,周围是他的对手——疯子军的主力部队。
不知不觉,他已经被疯子军重重围困了!
周则范的心头突然惊悸地跳了一阵。仿佛是单身进入深山遇到猛虎似的。他又想到,在疯子军队的外围,是张溶川的杂牌军,再远就是陆荣廷的广西军。他们的心,他们的战斗勇气,……
周则范轻轻地摇了摇肥大而沉重的脑袋。越想,他越是拦禁不住地想到了令人懊恼的莱芜战役,想到了湘西护法军第五军林德轩被歼的不幸遭遇。
突围?他觉得是最可怕的,也是最愚蠢的举动。
昨夜,他已经作了试探,参谋长和作战记录已经明白地告诉他,作为后门的沅江边的杨家山已被堵死。
杨家山高地已被敌人占领。他的眼睛向地图瞟了一下,那正是不能失掉而现在已经失掉的一条通路的关口。其他几个方向,他的部队早已和敌人面对面,开始了激战。眼前的命运怎样呢?你死我活,还是我死你活,是非拚不可了。他把他的肥黑的大手连连地翻了几次,一会儿手心向上,一会儿又手心朝下;仿佛是看看指纹筋脉瞧相算命似的。
“怎么会想到这些的呢?”周则范心里向自己发问道。
周则范从床沿上站起来,大步地走到门外,把不久以前抛开的“立马桃源第一峰”的憧憬追了回来,仰起头来,望着崇高阔大的山峰,心里起誓一般地说:“好吧!拚战一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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