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东厢里顽耍的小叶子和御哥儿闻到香味,手拉着手跑了过来,顾三娘见了,便问小叶子:“你沈叔好些了没有?”
小叶子回道:“刚才歇了一会子,脸色瞧着已是好了许多。”
顾三娘见了,便放下心来,她看到御哥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眨着罐子,便给他盛了一碗鸡汤,又端到桌上,说道:“去喝罢,仔细烫着了。”
御哥儿有鸡汤喝,小叶子却是没有的,看到小叶子眼巴巴的模样,顾三娘假装没看到,这锅鸡汤连肉带毛都是沈家的,她帮着他家炖汤,是半点便宜也不会沾的。
“顾婶娘,姐姐还没有呢。”御哥儿看到只有一碗,便眨着眼睛对顾三娘说道。
顾三娘含笑着对他说道:“你自去吃你的罢,她等会子有东西吃呢。”
御哥儿听得似懂非懂,那小叶子羡慕御哥儿有香喷喷的鸡肉吃,只是她却知道这不是自家的,于是便躲到里屋去了,御哥儿吃了两口,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吃没意思,便颤颤巍巍的端着碗,进去找小叶子一同吃。
两个孩子认得的时日不长,却十分合得来,小叶子比御哥儿大一些,平日一处顽时,她总护着御哥儿,御哥儿领她的情,此时得了一碗吃食,也要跟她分着吃,顾三娘远远看着两个孩子的举动,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她家小叶子也是懂礼的,喝了一口鸡汤,就断断不肯再尝了。
不知不觉天色微暗,炉子里炖得鸡子早已骨肉分离,往常这个时辰,顾三娘和小叶子早已用完夜饭,只怕正就着油灯在做绣活儿,那顾三娘见鸡汤炖好了,就喊来小叶子,打发她送到对面去,看着两个孩子出了门,顾三娘回到厨下,顺手把早上的剩菜热了,她和小叶子将就着对付一顿就完了。
谁知饭菜刚刚热好,沈拙就过来了,后头还跟着小叶子,顾三娘有些诧异,她以为是炖得鸡汤滋味不好,便问道:“可是咸淡不合口?”
那沈拙其实还未曾尝过她炖得鸡汤,他见小叶子连整锅都一齐端来了,便知顾三娘太过实诚,于是沈拙先给秦大娘屋里送了一碗,自家留了一些,就让小叶子将剩下的带回去,谁知小叶子怕被她娘责怪,死活不肯接,沈拙无奈之下,只得亲自送了过来。
“你那一手好厨艺,自是不必说的。”沈拙笑了笑,他说:“难得有顿肉吃,怎能我一家独享,大家都一道尝尝肉味罢。”
都是市井小民,谁家也没那个闲钱能鱼肉不断,尤其是顾三娘母女,上一回沾荤都不知是哪日了,不过顾三娘要强习了,她不肯接受沈拙的好意,嘴里说道:“一只鸡子拢共也没几块肉,御哥儿还小,你拿回去给他补身子罢。”
沈拙如何还会再端回去,他说道:“御哥儿一个小人儿能吃多少?同住一个院子里,你要是这般客气,我下回就不好意思再来找你帮忙了。”
为了一碗鸡肉推来推去的,顾三娘耳根有些发热,她说:“我帮你的忙,又不是为了分吃你家的鸡子,御哥儿要是吃不完,留着明日给他煮面吃。”
“莫再推辞了,御哥儿一个人还在屋里,我先回去了。”说罢,沈拙便要回去。
顾三娘见他已是出了门,三两步追了上去,她张了张嘴,正要喊住他,又住了嘴,直到望着沈拙进了东厢,顾三娘发了片刻怔,这才转身回屋。
☆、第11章
大抵是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自打吴木匠的儿子大宝到无书学馆来上学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家把孩子送过来启蒙,至中秋节过后,沈拙已收了七八个学生了,秦家院子里每日都能听到朗朗读书声,便是小叶子偶尔也会跟着念一句昔孟母择邻处,胡同里的街坊们闲了下来,也十分乐意到秦大娘家门前来坐坐,那沈拙父子也便渐渐跟大家熟识起来。
转眼间,王银锁已死了百日,按照本地的习俗,这日要专请僧道来念一日经,只是一来王银锁死于意外,二来顾三娘和小叶子寄居在秦家,因此不便祭奠王银锁,故此到了这日,顾三娘早早下了工,捡着王银锁生前爱吃的饭菜做了几碟,又提着前几日叠好的金元宝,带着小叶子就出了院子。
彼时天色已黑,九月的天,早晚时已带了些许寒意,四周的人家早就安歇下来,顾三娘在巷口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默默不语的将篮子里的饭菜取了出来。
小叶子很乖巧,她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又帮着她娘点着了烧给她爹的金元宝,看着燃燃升起的火焰,顾三娘心里微微有些苦涩,她默默念叨着:“你这个死鬼,走了这么多日,也不知给我托个梦回来,可见是个没良心的。”
想起往日的夫妻情份,顾三娘眼眶也湿润起来,她说:“往常总是嫌弃你笨嘴拙腮不中用,等你走了后,才发觉家里有男人的好处,只可惜我对不住你,也没给你添下个哥儿。”
小叶子听出她娘声音里带着哽咽,于是也跟着流下眼泪来,她跪在火堆前面,往里投了几个金元宝,认真的说道:“爹,你在下面别挂念,我和娘还过得下去,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在这里倒比先前在屯子里住着还自在,现如今我要赶紧长大,到时好帮着娘分忧,你要是在天有灵,也一定要保佑我和娘平平安安的。”
听到闺女这般孩子气的话,顾三娘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那时小叶子还在襁褓里,她和王银锁两手空空,每日就跟望穿了眼似的,就想着小叶子能早些长大,只是现今顾三娘却巴不得她不要长大,只因现今她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闺女了。
没过多久,金元宝烧得差不多,顾三娘看着越来越小的火苗,她说:“当家的,这钱你拿着用罢,要是不够了,就给我和叶子托个梦,生前苦了一辈子,在地下做鬼必定不叫你再受穷。”
望着渐渐烧完的灰烬,顾三娘和小叶子母女俩人发了一会子怔,直到起风了,小叶子打了一个寒颤,她说:“娘,我们回去罢。”
顾三娘拉着小叶子的手,闷不作声的进了巷子里,谁知刚走到门口,一道声音响起来:“灯油泼了,仔细跌了脚。”
顾三娘和小叶子不提防,两人都被唬了一跳,等到站定身子后,顾三娘听出是沈拙的声音,于是捂着蹦蹦跳个不停的胸口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沈举人。”
那沈拙原本是发觉院门没关,他点着油灯正要关门时,看到巷口发出一团火光,似是有人在烧纸钱,后来记起前几日隐约听到秦大娘说,对门顾三娘亡夫的百日要到了,想必这烧纸钱的人就是她,这么一想,他正要把门留着,没想到一个不留意,竟把手里的油灯跌碎了,那灯油泼了满地,沈拙担心她们母女两人进来时滑倒,于是便守在门口等着她们。
今夜无月,到处都是黑漆漆的,顾三娘看不到沈拙的脸,不过他如此细心,她便轻声说道:“多谢沈举人,你有心了。”
沈拙背着双手不说话,他望着顾三娘,过了片刻,才说道:“顾娘子,你节哀罢。”
顾三娘黯然,她点了一下头,想起黑夜里沈拙看不到,复又说道:“人都走了,不节哀又能如何呢?留下活着的人,一年三百六十日,哪一日能少得了吃饭穿衣。”
沈拙一顿,他双眼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缓缓说道:“你这话很是。”
顾三娘不再说话,她牵着小叶子,小心的跨门进了院里,走了几步,她像是想起甚么似的,回头冲着那个身影说道:“对了,这灯油要拿草灰盖一盖,省得明日秦大娘起来开门跌倒了。”
“省得了。”沈拙答了一声,目送着她们进了西厢。
顾三娘回到西厢,她拿出绣棚坐在灯下扎了几针,透过窗户看到对面的门打开着,从里面露出一片亮光,不一时,沈拙提着东西往院门处走,大概是去收拾泼了的灯油。
时光荏苒,不久到了冬至,在元国有冬至大如年的俗语,到了这一日,百官罢朝,集市歇业,上至君王下至百姓都要拜祭先祖。
金氏绣庄也歇了两日假,只要是在绣庄干活的人,每人发了两斤猪肉并两尺粗布,只是领猪肉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儿。
绣庄的管事管永旺可怜顾三娘丧夫,独自带着闺女过日子不容易,于是特意给她留了一条极好的肥膘肉,谁知一向跟顾三娘不对付的宋嫂子看了眼热,嘴里含沙射影的说个不停,往常她要是说顾三娘的闲话,许是还有人跟着一道附和,只是今日干系着管永旺,大家伙心里门清着呢,若是说别人的闲话也就罢了,在管永旺手下干活,却还跟他过不去,岂不是砸自己的饭碗?
没人跟着宋嫂子说嘴,那顾三娘也权当没听见一般,管永旺一个大男人,到底也不曾去跟宋嫂子计较,众人只当宋嫂子说两句也就罢了,哪知她越发拎不清,领了东西后,点名道姓的说管永旺和顾三娘不清不楚,顾三娘也不是好惹的,夹枪带棒的讽刺了她一顿,宋嫂子说又说不过她,只得自己气得跺脚,到了下午,管永旺的娘子——外号叫做巡海女夜叉的管安氏冲到绣庄,半点体面也不留,劈手就给了宋嫂子十几个嘴巴子,宋嫂子傻了眼,又不敢还手,那管安氏嘴里更是千□□万蹄子的骂了一通,逼得那宋嫂子躲到后面的库房才罢休,众人原本以为管安氏还教训顾三娘,不想她找到顾三娘面前,打量了她半日,见她为人正派,并不像那些挑三拨四的女妖精,竟是甚么话也没说,拎着管永旺就走了。
一场闹剧演完,顾三娘拎着猪肉回家,因本地冬至有吃饺子的旧俗,次日一大早,天刚亮顾三娘就起了,她留了一半猪肉挂在灶台上,余下的剁成碎末,拌了一个猪肉白菜馅儿,一个猪肉韭菜馅儿,而后又和了一大盆面,等小叶子起来后,母女两人埋头包饺子,不一会子的功夫,就包了百来个,顾三娘数了六十个饺子,打发小叶子送到秦大娘家去。
小叶子刚走没多久,御哥儿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进来了,他左右张望着,说道:“姐姐呢?”
“往你秦奶奶屋里去了。“顾三娘笑了笑,她招手叫御哥儿过来,顺手替他的头发挽了个发髻,说道:“怎的今日没跟着你爹爹读书?”
“爹说了,冬至了,读书人也要歇一日。”御哥儿摇头晃脑的说着,他看到顾三娘桌子面前码着跟元宝似的饺子,便问道:“顾婶娘,你在包饺子吗?”
顾三娘摸着他的脑袋,她说:“今日婶娘家包的饺子有多的,你也带回去和你爹爹尝尝。”
“那再好不过,我先代替爹爹谢过婶娘了。”御哥儿圆溜溜的眼睛笑成月牙状,他好久没吃饺子呢。
顾三娘和御哥儿说话时,手里的动作也没停下来,御哥儿看她手里一捏,一个饺子就好了,便称赞道:“顾婶娘,你可真厉害,我爹爹除了读书写字,别的都不行,昨日他烧饭时,还把手指头切出血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