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袖轻轻一松,那江水凝成的大字如生双翅霍然飘起,映入上方的瀑布,刚好与灰袍老僧所书的“千”字遥遥相对,字体银钩铁画峥嵘毕露,宛若石鼓文般傲然兀立,一样的久久不散。
紧接着金袍老者一气呵成,又写下十八个字,较之灰袍老僧尚多出三字,合在一处正是:“我命在我,天地无属;大道圆通,千万人吾往矣”端的酣畅淋漓意兴飞扬,自有一股舍我其谁的霸道豪情。
小夜修为虽远及不上瀑布下的两人,可自幼耳闻目染眼力无差,也看出来这金袍老者以指力铸水为字凝于瀑面,难度较之灰袍老僧尤高出半筹,显是有意逞强争胜而为之,小声问道:“阿恒,他是谁”
杨恒的视线凝铸在那十八个大字上,一字字道:“灭照宫主杨惟俨。”
小夜一声轻呼,急忙捂住樱桃小嘴。杨恒摇头道:“没关系,咱们站得这么近,原本就瞒不过他和空照大师的耳目。”
其实以他目下的修为,假如存心潜行匿踪,在十丈之外又有江水冰崖遮挡,纵令杨惟俨和空照大师也绝难发现。只是小夜功力甚浅,无论如何也是藏不住的。
就听空照大师说道:“善哉,善哉──杨老宫主豪情壮志不减当年。奈何时下八面来风,杀气冲霄。战端一起,不免生灵涂炭,多有死难。空也罢,通也罢,终究是一场杀孽在前,谁能独善其身”
杨惟俨摇头道:“老和尚,你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虽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在这一点上老夫对你亦不得不钦佩三分。可惜啊,世上只有一个空照,却有无数宵小。你一人的法力再是神通,誓愿再是宽广,又能渡得几人回上方圆去罢,这滔滔浊世原本就不是你该涉足的地方。”
空照大师端坐欠身道:“杨老宫主盛赞,老衲愧不敢当。千人要渡,一人也要渡。佛祖即能舍身饲鹰,老衲何德何能,却舍不下这身臭皮囊”
杨惟俨哈哈一笑道:“你要渡我,我还想打上灵山,先渡了你们的佛祖”大袖一拂道:“回罢”也不见风起云动,瀑布上的“我命在我”四个大字呼地飘移,如同四箭齐发往空照大师题在瀑上的偈语撞去。
空照大师低声诵道:“阿弥陀佛──”怀抱禅杖右手竖在胸前,掌心朝里正对瀑布。那“千千为敌”四字凭空抹去,竟是不欲与杨惟俨正面交锋。
弹指之间,后面三排的字体亦陆续隐没。只见“我命在我”不断鼓胀扩展,锋芒毕露如同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向着空照大师头顶压到。
空照大师欲再退让亦是不得,无奈一笑道:“杨老宫主是非要老衲出手不可了。”立于胸前的右掌往上一提,指势变幻虚点率先攻到的那个“我”字。水纹一阵波动,“我”字扭曲变形,慢慢化作了“以”字。
随后像变魔术一样,后头的“命”、“在”、“我”三字亦被空照大师以无上佛功不着痕迹地转化过来,联成一句“以戒降心”,悬于头顶缓缓盘旋。
杨惟俨面色不动,低哼道:“我再送你四个字变变”跨上一步,袖风飘荡,第二行的“天地无属”呼啸电掠,字体遽然凝缩,犹若楔子般射向空照大师。
空照大师左手佛钵往四字上一照,焕发出柔和祥光,令得漫天杀气陡然消弭。右掌如拍如拂,又将四字变为“守意正定”,首尾相接送到“以戒降心”的下方。
杨惟俨凝袖不动,赞道:“老和尚,你的三无漏学禅功已臻大成,何苦再管世间之事回返峨眉潜心参悟,早得圆满不好么”
空照大师垂目答道:“昆仑亦峨眉,峨眉亦昆仑。单得心无碍,何处不灵山”
杨惟俨纵声长笑道:“好,老夫倒要瞧瞧你如何能把昆仑变作峨眉”右掌从袖口中亮出,平步青云穿越激流,又迫近三丈,掌风炽烈红雾萌动,“大道圆通”字字千钧,缓缓压来。
远处的小夜直看得惊心动魄,手心渗汗,紧张道:“阿恒,大师不会有事吧”
杨恒“嗯”了一声,目光须臾不离地凝望着迫向空照大师的字体,心头波澜激荡,全忘了身外之事,完全沉浸在两大当世绝顶高手的对决之中。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此时此刻在杨恒的眼里,“大道圆通”与其说是四个字,更莫如说是四式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的掌法。每一笔,乃至每一滴水珠,都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千变万化,即可拆分开来自成一体,又能连成一气水乳交融,纵令他对杨惟俨恨之入骨,亦不得不心生佩服道:“原来这老魔是真有功夫。”
念头转动间空照大师的身躯从礁石上立起,右手禅杖探出,在“大”字的中心一点,“唰唰唰”如鬼斧神工般点按挥舞起来,或正或斜或疾或徐,无不匠心独具妙到巅毫。
杨恒心旌摇荡,忘情喝彩道:“妙”右手食指点出,禁不住临摹起来。霎那里点点滴滴的仙道妙悟,尽上心头,只觉得这须臾所得,远胜于十年苦修。
但见那“大”字的一横两端神奇地伸长下垂,顷刻化作“内”字。其中卷挟的凌厉气势亦随之消融,变得中正柔和,再无丝毫霸气。
空照大师手中禅杖不停,又点向“道”字。这回却是以简驭繁,眨眼工夫将它改作“学”字。连小夜也看出来,笔画越少的字反而越难应对,正暗合了返璞归真,大拙不工的仙道至理。
耳听空照大师一声低喝道:“咄”又有四字被送上头顶,联成“内学止观”。
杨惟俨不为所动,双掌驱动最后一排的六个大字,喝道:“这次多两个字,我看你如何化得”龙行虎步大马金刀,浑身散发出沛然神光,连那六个字也一并变得精光熠熠,气贯长虹,如一道巨浪涌来。
“这是剑招了”杨恒眼睛发亮,喃喃自语道:“假使这一剑是冲着我来的,我该如何拆解”脑海里浮光掠影般闪过万里云天身法、周天十三式、浮云扫堂腿乃至北斗七掌,诸般佛道魔旷古奇学,竟觉得不管怎样都难逃折戟沉沙之局,额头不自禁冒出冷汗,心道:“或许只能以天若有情诀和他拼个玉石俱焚了但面对如此大敌,我还有机会发动天若有情诀么”
又听一声禅唱飘入耳际,空照大师灰色的僧袍胀如圆球,佛钵不见踪影,双手执杖横于胸前,满面肃穆慈悲之色,瘦小的体内佛光冉冉笼罩身周。
那六字剑式嗡嗡颤鸣,仿似遇到极强阻力,在半空中徘徊不前,冒起腾腾水汽。
杨惟俨口发低啸,掌上光华大盛,步罡踏斗缓缓逼近。空中的六个大字如有神助,绽放出赤色水雾,一寸寸地缓慢前移。
小夜骇然发现,不知何时整座水瀑似被冰封一般停止了奔涌,好像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只剩下“千万人吾往矣”这六个闪闪放光的字体不断变幻着奇妙姿态,如日之出,似月之没,横亘于虚空间。
天高云淡,禅唱悠悠,空照大师的袍袖就像被注入了莫大灵性,在风中猎猎飘扬,幻化成千姿百态的手形,如拥如抱气机遥指剑式。
杖的静,袖的动,在他的身上达到了完美无瑕的融合,令人斗志消融,由衷生出顶礼膜拜之心。
“啵──”一记几不可察觉的脆响,“千”字的中央缓缓有水汽往右下方流淌,宛若滑过佳人玉颊的一抹泪痕,凄美惊豔。
“是无字么”小夜低低问道,竟没有察觉自己的手早已紧紧地抓在杨恒胳膊上。
杨恒点点头道:“以戒降心,守意正定;内学止观,无忘正智──这正是三无漏学的真谛所在。大师以禅法入道,已得其中三昧。”
说话时他的眼睛仍旧一眨不眨地关注在空照大师的云岩大袍袖上,心与神合感悟意境之妙,禅功之奇,方知昔日于云岩宗绝学的参悟,不过皮毛。譬如买椟还珠,若不能与佛法相融,即使再苦修三百年的拈花指与浮云扫堂腿,亦仅得其形而已。
正这刻突听杨惟俨的啸声渐转雄劲悠远,盖过了空照大师的禅唱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