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节(1 / 2)

再世权臣 天谢 2851 字 2023-08-16

“之前北漠大军进逼京城时,他二人不是还闹龃龉,苏阁老自请去蹲了诏狱。我听在场的人说,杨首辅可气得不轻,苏阁老若不自罪,恐怕就要被他命人拿下。后来不是证实苏阁老的判断没错,宁王果然是逆贼,于是杨首辅病了好阵子。”

“这么看来,也许是杨首辅恼羞成怒,以退为进给皇上施压。”

“未必,也可能是苏阁老觉得与他难以共事,故而私下施压,迫使他自行请辞。”

众说纷纭中,苏晏走到杨亭面前,正色问道:“国患初平,百业待兴,杨公这是想要弃我等而去,独善其身?”

杨亭眼中掠过一丝愧意,答:“并非逃避责任,实是有心无力。年长精力不济又兼体弱多病,尤其近来,一月三十日,于病榻上二十日,非但不能为圣上分忧、为朝廷效力,反倒误国误事,故而乞骸骨归乡,还望苏阁老与诸位同僚体谅。”

“杨首辅自称年长,实不过四旬,正值壮年。想当初,李首辅七旬尚且不肯言老,还能当堂拳打奸佞,作为学生又怎能不以老师为榜样呢?”苏晏绕着他走了一圈,上下打量,”我看杨首辅这六尺高个、这米升大的拳头,别的不说,两个卫浚还是能打得过的,何来年长体弱。”

有官员吃吃笑起来。

杨亭有点尴尬。苏晏又道:“说多病误事就更是言过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近来杨首辅抱恙时,我亦休了病假,身心皆瘁,死去活来,还得防着内人们一言不合就拆家。唉,那真叫一个大写的惨字……”

这下不但杨亭唏嘘不已,其他朝臣也想起苏晏之前病得有多凶险,圣上忧心之下几乎把整个太医院都抽空了,而且看那些太医们的脸色,就好似下一刻就要给他发丧了似的。结果前后不过半个多月,他又顽强地爬起来,去太子城主持两国会盟了,简直是吾辈励志之楷模!

当然好事之徒也生出了几声嘀咕:“苏阁老尚未婚娶,哪来的内人,还不止一个?”“也没听说他府上养许多姬妾,怎么还能闹事拆家呢?莫非如皇宫西苑的百兽房一般,豢养的是狮虎之流……”

御座上的清和帝转头掩盖面上一丝窘色,重重地干咳几声。随侍的富宝心领神会,尖声喝道:“肃静——”

大殿中霎时安静下来。苏晏也觉得自己这下有感而发得太真实了点,连忙拐回正题:“这满朝文武谁没生过病,若是人人生场病就要‘乞骸骨’,岂非一殿都是骷髅架子了?能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还望首辅大人收回辞表,继续主持内阁。”

不少臣子齐声响应:“请首辅大人收回辞表,继续主持内阁。”

清和帝道:“杨卿你也看到了,不仅朕不同意,大臣们也不同意。”

杨亭听了,神色反而变得平静,拱手禀道:“臣自称年长多病,确实只是借口,实是因为身在首辅之位,无一日不诚惶诚恐,愧无寸能,唯恐误国。自柱国公(李乘风)告老后,内阁历经数度风波,首辅几易,可以说是青黄不接。当初圣上擢升臣为首辅,并非臣有与之相匹配的才能,而是因为臣可以作为承前启后的中转。

“故而臣一面如履薄冰地主持内阁事务,尤其在奉‘居守敕’代为监国时,更觉自己难堪大任;一面期待着后来者居上,能从臣手上接去这副重担,好让臣彻底松一口气。

“时至今日,臣终于等到了这个人——

“内阁次辅、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左侍郎苏晏苏清河,身负文韬武略,屡树伟业丰功,更可贵的是他一片公义之心,以天下为己任。由他担任内阁首辅,引领群臣辅佐君主、扶植社稷,乃是众望所归。

“臣愿收回辞表,继续为朝廷效力,但首辅一职恳请移交于苏晏,如此便是臣之大幸,国之大幸!”

杨亭说完,深深拜伏于地,不得恩准不起身。

众人哗然——自尧舜之后,无论帝王还是大臣,只见过设法夺位、被逼退位的,没见过真正自愿禅位的。杨亭此刻一言一行皆是情真意切的模样,怎么也看不出被迫的痕迹,当真出人意表。

苏晏愕然摇头:“杨首辅何出此言!下官资历尚浅,如何能位居杨大人之上,担任首辅?更别说我还要叫您一声师叔呢!”

杨亭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苏清河,你的确比我更适合担任内阁首辅,不必再谦逊。正如你所言,‘能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还望你勇担重任,切勿推脱。”

苏晏还没回过神来,怔怔地道:“我今年才二十二……”

“甘罗十二为宰相,周公瑾十三岁官拜水军都督,我朝最年轻的三元鼎甲,位列朝班时也不过十四岁。少年未必不及老,时势英雄两相造。”

“杨大人说得好哇!”于彻之抚掌笑道,“少年未必不及老,时势英雄两相造。臣附议!”

于彻之原本坚决反对苏晏扶持幼主,以防其生出摄政之心,后来得知立代储君之争,只是苏晏与皇帝早就商量好的一出戏而已,始信苏晏忠君爱国之心不亚于自己,而分判大势、制定国策与知人善任的才能又在自己之上。既然杨首辅自愿让位,他身为群辅又何必去反对?

“臣附议!”李乘风致仕后,吏部尚书之位空缺至今,政务皆由右侍郎代理,而少了主心骨的吏部大臣们知道新的“天官”即将诞生,显得比其他几部激动得多。

“臣附议。”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楚丘,率领一众御史言官表态。

“臣附议。”因军功新晋,在武将中声名鹊起的明威将军戚敬塘也出了列。

“臣附议……”

俗话说,花花轿子人人抬。锦上添花从来都是人所乐为之事,一时之间附议声四起,莫说那些对苏晏心怀不满的官员们,在群情汹涌的时刻不敢跳出来反对,就连满心嫉恨与酸楚的次辅谢时燕也不吱声。

谢时燕与江春年对视一眼,见彼此眼中都写着憋屈无奈,但事已至此,除了暗自嗟叹世事弄人,今后努力去抱新首辅的大腿,还能怎样呢?难道要像焦阳与王千禾那般,被皇帝一撸到底,最后连老家宅子都被乱军烧掉?

御座上的朱贺霖内心大喜,面上一派严肃郑重,见苏晏带着困惑之色还想说些什么,当即截断了他的话头,宣布道:“杨首辅的举荐与众卿之意见,朕收到了,会深思定夺。退朝!”

出了奉天殿,朱贺霖兴奋得肩辇都不坐了,大步流星地在宫道上疾走,后面追着气喘吁吁的內侍们。富宝追上他唤道:“皇上慢点儿,仔细脚下。”

朱贺霖嘴角忍不住地咧开:“这个杨亭,朕以前说他胆小,连守个京城都战战兢兢,今日第一次发现他不仅关键时刻有胆气,还知情识趣。”

“这是怎么说。”富宝更知情识趣,知道咱这位万岁爷现在满肚子兴奋要往外倒,他得接上话茬子。

“清河啊!挫败宁王造反的阴谋,彻底铲除真空教,解决了百年来的边境纷争,如此功绩,叫朕如何赏赐才不委屈了他?他本就是次辅了,升个首辅都嫌不足,朕还得顾忌着杨亭的想法、其他朝臣的意见。

“之前杨亭执意求去,朕可以留他三次、四次,如父皇挽留李乘风最多六次,他若还是要辞官,朕也随他去。结果呢,他给朕来个意外之喜——继续为国效力,但把首辅移交给清河。你说,这不叫知情识趣,叫什么?”

“奴婢方才观其言色,觉得杨大人是真的信任苏大人,也是真的替自己松了口气。或许退居次辅,对杨大人而言反而是件好事。”

朱贺霖笑道:“的确如此。他不是能下决断之人,但作为个副手去提议、执行,以及协调各项事务,绰绰有余。如此一来,清河在内阁有杨亭与于彻之这两个左膀右臂,就更好做事了。至于谢、江二人,民间虽以‘稀泥阁老’‘结巴阁老’戏谑之,但其实两人也算熟悉朝政,有小恶而无大过,背后又涉及江南世家望族的势力,眼下不好轻动,不妨先留着。今后朕若是要对那些世族动刀,再看看这两人如何尽其用。”

富宝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佩服道:“皇上英明,胸中自有乾坤。”

朱贺霖斜乜他:“别拍马屁了,去把清河请来,朕在奉先殿等他。”

富宝诺了声,喜滋滋地去了。不多时,苏晏奉召来到奉先殿,朱贺霖板着脸,劈头就道:“苏首辅,好演技啊!听说你前两日与杨亭密谈,竟瞒了朕这么大一件事!”

苏晏苦笑:“怎么连皇上也认为臣与杨大人串通好了的?臣是真不知情,方才被他这冷不丁的一棒子,打得有点晕。现在想想还觉得像做梦一样,二十二岁的内阁首辅,自建国以来绝无仅有吧。”

“绝无仅有之人,配上绝无仅有之特例,不是正正好?”朱贺霖没忍住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多年前,朕还是个懵懂少年时,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与你并肩站在峰顶,一览众山小,然后指着苍茫云海中的大千世界,对你说,‘看,是你为我许下这盛世乾坤’,如今这个梦终于实现了。”

苏晏想起了东苑配殿中那个肝胆相照的拥抱,两个少年之间永不相负的约定,如今依然历历在目,不禁眼角潮湿,叹道:“当时我说,所谓‘约定’,实在是镜花水月,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如今五年过去,我依然还是这么想的。不到盖棺定论的最后一刻,谁能保证终生不渝呢?”

朱贺霖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那朕就再给你五十年,一百年,你亲眼好好看着!”

苏晏笑了:“我可活不了一百年那么久。不过,活着的每一天,我都是赚的,还赚了个盆满钵满,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