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御座左下侧的太子朱贺霖怫然起身,正要发难。景隆帝转过脸看他,说道:“坐下。”
“可是——”
“坐下。”景隆帝加重了语气。
太子不甘心地坐回去。
景隆帝道:“朕的事在眼下,你的事在将来,急什么?眼下你且多听、多看,将来有你发挥的时候。”
蓝喜站在皇帝身后侍奉,心里咯噔一下:皇爷这话可不好琢磨啊,像是劝小爷不急着发作,先学着;又隐隐有不满太子急与操权之意……可他们父子一贯亲厚,莫非是他会错了意思?
不好说。自坤宁宫一事后,皇爷对小爷的态度似乎有所改变,罚小爷去太庙近一个月,不见心疼。小爷回宫后来问安,因为刺血抄经容色有些憔悴,皇爷也只是淡淡地过问两句,不像从前那般寒暖上心……啧,天家父子,真不好说。蓝喜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谏官们在下方跪求:“请陛下以天儆为戒,以苍生为念!”
“请下罪己诏,使人心定,天意回!”
“难道圣上爱惜自己的颜面,更胜过社稷之安稳,百姓之性命吗?”
不少人说着说着,泪如雨下,感泣不已。有几名御史激动到难以自持,以额触地,在青砖地面留下斑斑血痕。
苏晏冷眼看着面前的群体歇斯底里症,想建议朝廷给他们颁发一个“感动自我”奖。
贾御史见他还不挺身而出,眼神从催促转为了失望与鄙夷。
苏晏朝他笑笑,抖了抖袖子,郑重出列,就在贾御史身旁不远处站定。
满朝皆知大理寺苏少卿乃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深得圣眷。如今看这架势,像也是要加入劝谏队伍的,连御史服都穿上了——莫非皇帝其实早有下诏的意思?还是苏晏宁可舍了圣宠不要,也要成就犯言直谏的铮铮美名?
众臣暗中各种猜测,却听苏晏抬脸望向御座,气定神闲地问:“臣该死,竟忘了万寿节是什么时候?”
……万寿节?
万寿节与天儆,与罪己诏什么关系!在这个节骨眼上,问此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他苏十二是不是脑子抽风了?
蓝喜轻微地嘶了一声,去看景隆帝的脸色。
景隆帝对他微微颔首。
于是蓝喜上前两步,尖声说道:“万寿节是二月十四。”
“二月十四。”苏晏掐着指头一点,“距今不过七八日!天子寿辰,乃是与‘元旦’‘冬至’并称为三大节的重大节日,依律天下诸州府当宴乐休假三日,朝野同欢。按惯例,京城的匠人们当以彩画、布匹装饰街巷,圣上登楼赏花海与歌舞,百官当结彩香案,捧觞献贺。
“——如此隆重佳节,须得精心筹备,可臣看宫中毫无动静,再不准备,可就来不及了。”
景隆帝目光微闪,唇边似乎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蓝喜也琢磨出了点什么,一时来不及细想,照着直觉答:“皇爷素来提倡简朴,曾道寿辰乃是个人之贺,不愿以此为由大肆操办,加重百姓负担。故而万寿节向来只在宫中设家宴。当日,群臣于奉天殿上寿行拜礼,并受赐茶汤,如此而已,无须多加筹备。”
“原来如此。”苏晏一脸认真地点头,又道,“天子举动,乃是臣民之表率。皇爷尚简朴,臣子们也当戒奢靡,既如此,为何就在大前天,贾御史贾大人喜得麟儿,却要大操大办,重金请来戏班登台,腾龙舞狮锣鼓欢腾,广开流水席大宴亲朋同僚,整整庆祝了两日呢?”
贾公济一怔,从地上爬起来,怒视苏晏:“苏十二你什么意思?这是要弹劾本官?本官年逾四旬,方才艰难得一子嗣,大喜之下难免多庆祝一些,怎么就触犯律例了?”
苏晏忙摇头:“非也非也,贾大人此举乃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另外我还要替贾大人辟个谣——听闻京城内有些官员私下流言,说令郎是贾大人从灵光寺求来的,实大谬矣!
“去年七月,贾大人的确去过灵光寺向继尧大师——不好意思,继尧是个妖僧,定了罪的钦犯,不能再称‘大师’了——向神棍求子,但并未携夫人同行。锦衣卫办案时,继尧把他所结交的官员情况都交待清楚了,的的确确未曾骗到贾大人头上。所以贾夫人与孩子都是清白无辜的,还请某些官员不要在背后乱嚼舌根,败坏人家的名誉。”
贾公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去灵光寺求子一事,是他有眼无珠、误信奸邪的人生污点。灵光寺和尚骗奸信女事发后,他还为自己没有陷得太深,没有送夫人入虎口而庆幸不已,也巴不得此事随着继尧的死和灵光寺的拆除而烟消云散,不会有人知晓。
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到底还是流出去了,有官员私底下取笑他喜得“罗汉子”,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当做没听见。
此番众目睽睽之下,苏晏把这事捅破,诚然是替自己辟了谣——北镇抚司经手的案子,内情如何,苏晏作为整顿过锦衣卫的人,又与亲办此案的沈柒交好,由他嘴里说出来,自然更具有说服力。
但你苏十二也不看看,眼下是澄清这事的合适时机么?
在他慷慨激昂痛陈国事时,拿替他的私事辟谣来扰乱视听,是何居心!教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贾公济瞪着苏晏,额角青筋暴起,又不好以怨报德骂他多管闲事,只能悻悻然道:“多谢苏大人为我澄清此事,但这是朝会,苏大人东拉西扯,未免有公私不分、本末倒置之嫌。”
意思是,你苏十二要么脑子拎不清,要么别有用心,大家别上他的当。
苏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道:“辟谣只是顺带,我不过是想劝贾大人一句——借着令郎诞生宴收受的贺礼,不少是贵重的金银玉器、古玩珍藏,还是要退回去的。须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那些与大人非亲非故的人平白送上厚礼,还不是指望着大人以言官御史的身份为其说话?贾大人无论是成了他遮掩罪失的工具,还是成了他攻击敌人的武器,总归违背了言官‘铁面无私、秉公除暴’的职业操守。
“——忠言逆耳,下官一片好意,还望贾御史莫要生气。”
贾御史何止生气,简直又气又羞,气得七窍冒烟,羞得无地自容。
听着周围官员窃窃私语,依稀说着“变相受贿”“道貌岸然”之类字眼,贾御史恨不得广场上立刻裂开一条地缝,让他钻进去,好避开旁人的如刀唇舌。
苏晏又把视线移向跪了一地的御史们。
二三十人,均是都察院内与贾公济走得近的那批嘴炮,平日朝堂上,没少见他们蹦跶。
这些御史们脸颊上还挂着慷慨赴义何惜此身的热血与热泪,在他针刺般的目光下,不禁有些瑟缩。
苏晏慢慢踱着步,在每个人身边都绕了半圈,逐一点评:
“薛御史,你去巡抚宣府时,任意逮捕、杖责当地将校数十人,‘凌虐武将’的罪名怎么也跑不了,是吧?”
“贺楼御史,之前朝廷命举荐贤能,怎么你所举荐的,全都是你的老乡?你们家长特产‘贤能’?”
“还有你,黄御史,明知赭黄为天子专属的禁色,因为贪慕虚荣,为了享受一把高高在上的感觉,穿赭黄纻丝衣招摇过市,锦衣卫没抓你问罪,是否至今仍心存侥幸?”
“唐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