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皇爷交代了,苏大人若不在,家眷接也一样。对了,他不是还有个妾室么,皇爷说了,没有正房,妾室也算家眷,叫她出来接旨吧。”
妾室?苏小京顿时想起吴名那张冷脸,多看一眼都跟三九天吃冻梨似的,叫他来接旨,这太监还不得吓晕过去。再说,这几日也不知吴名去哪里浪耍,连大人的马车都不驾了,又一次不辞而别,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苏小京带着怨气答:“什么妾,没心没肺的,生得又不好看,被大人休啦!”他两手拎着衣摆往前一兜:“小的不敢碰这圣旨,劳烦公公就搁在这里,我给兜着,打个结挂在身上,等大人回来就交给他。”
“……连张放圣旨的桌子都没有,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传旨宦官翘起兰花指,作势揩了揩眼角,将圣旨放进苏小京兜起的衣摆里,“得,车马钱也不必给了,咱家这就回宫,向皇爷复命。”
传旨宦官刚走,苏小北拎着集市上买的大包小包,从大门外探头进来,对正给衣摆打结的苏小京说:“干得好,小京!我第一次发现,你的脑子原来还是有用的,暂时可以不拿来涮火锅了。”
苏小京叫道:“北哥你还说呢!昨夜那些凶徒砸门进来,还好我记得大人的吩咐,带着收拾好的细软从侧门跑掉,否则就要和这些桌椅柜子一样下场。这也太无法无天了,我们还是赶紧和大人一起离开京城吧!”
苏小北走上前,把买来的东西交给他,又用包袱皮裹了黄帛圣旨,揣进自己怀里,“你在家好好收拾,我去找苏大人。”
临走前,他又转身叮嘱了一句:“多长个心眼儿,遇事用用脑子,否则将来闯了祸,我还是要拿你的脑花涮火锅!”
养心殿。景隆帝听了传旨宦官的禀报,面色铁青,突然抓起桌案上的黄釉暗刻龙纹瓷茶杯猛掷出去,在金砖地板上摔个粉碎。
殿内所有内侍宫女,都吓得噗通跪倒,伏地不起,口称“万岁爷息怒”。
景隆帝清姿雅度,朝堂内外人尽皆知。蓝喜服侍皇帝十数年,鲜少见龙颜震怒,更从未见震怒到砸东西的程度,愕然之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
皇帝摔了茶杯,犹自怒气未消,又将卫贵妃献上的一方品相极佳的虢州石砚扫到地上。
他深吸一口长气,方才逐渐平息了情绪,冷冷道:“奉安侯横行不法,咸安侯亦有不教之过,着司礼监太监,每日巳时于两个侯府门口,替朕大声申饬他们的罪错,朕没叫停,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申饬下去。”
蓝喜闻言暗惊。侯府位于繁华街市,负责申饬的太监声音洪亮,每日厉声怒斥一个时辰,喝骂声传遍市井,有耳皆闻。而被申斥的两位侯爵要在门内依礼跪叩,静默听训。
都说打人不打脸,如此处置,比在午门褫衣打廷杖更令人难堪,更充满羞辱意味。尤其奉安侯,是出了名的爱面子,这么一天天被指着鼻子骂,还不把他剩下的半条残命也给骂没了!
卫家两个侯爵颜面扫地,只怕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在朝堂内外都抬不起头来,更别提像从前那般飞扬跋扈。而官员们一旦知道卫家不得圣心,也必然逐渐对其疏离慢待。卫家即使有太后作为靠山,也遏不住这股日中而斜的颓势。
——后宫不得干政。皇帝再怎么孝顺,太后再怎么说得上话,毕竟她还是身在后宫。
而皇帝仍不解气,接着说:“你去回太后,给卫氏晋位分一事,朕以为不妥,不必再提。告诉卫氏,让她安安心心当她的贵妃,好好照顾皇子,至于外朝与娘家之事,还是少操心的好!”
这话对于卫贵妃,已是极严厉的敲打,明白着告诉她,若不是看在小皇子的份上,你连贵妃之位都保不住。蓝喜几乎可以想象他去传了这个口谕后,贵妃娘娘五雷轰顶的神情,紧接着就是大哭大闹,水漫金山。
然而蓝喜知道,景隆帝宽仁的心一旦冷硬起来,连磐石也未必比得过,此番卫贵妃再怎么哭闹,恐怕也换不来天子的一个垂顾了。
他深深躬身,恂然道:“奴婢遵旨。”
蓝喜刚退走两步,皇帝又叫住了他:“命人传朕口谕,宣锦衣卫指挥佥事沈柒,南书房见驾。”
苏小北气喘吁吁地找到苏晏时,他正在静巷口的小食店里吃芋圆豆花。
一大海碗豆花,用冰镇过的仙草蜜水泡着,拌上芋圆、薏米与西瓜丁,撒上细细的炒花生碎,一勺一口甘甜冰爽,苏晏吃得美滋滋。
苏小北快步走到他身边,附耳道:“大人,刚刚有宫里太监来传旨,圣旨如今正在我怀里。”
苏晏不以为意地说:“先别管那个,看你跑得满头汗,当心中暑。”
“来,坐这里。”他踢了踢条凳的脚,转头对店家叫,“再来一碗芋圆豆花!”
苏小北抹着热汗坐下,拿着勺子唏哩呼噜吃了大半碗,嗝出一口焦热的浊气,觉得整个人都清凉安定了下来,感激地对苏晏说:“谢大人关心,这圣旨……”
苏晏喝完碗里最后一口仙草蜜水,笑道:“不必看了,就是贬官外放的敕令,全是官方套话。塞进行礼中一并带走就行。”
苏小北又说:“大人料事如神,昨夜果然有一伙歹人冒充成盗贼宵小,上门打砸,幸亏大人提前避祸,否则十有要遭毒手。今日传旨太监看了也气愤不已,说要向圣上禀明此事呢!”
苏晏说:“此事必是奉安侯指使。这老狗贼手段阴损下流得很,只剩半条命了,还这么不积阴德,也不怕恶有恶报,死得难看。”
他掏出二十文钱搁在桌面,起身道:“圣旨既然下了,明日我便去吏部领任命文书,启程出京。明日巳时,你们装好行礼,驾驶马车,来这里接我。”
“是,大人。”
苏小北边吃剩下的豆花,边看着苏晏挨着路旁的树荫里走,迤迤然朝静巷深处去了。
他心想,大人连被贬官都不放在心上,真真如书上所说,宠辱不惊,安之若素。如此胸怀风度,我能跟着他,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哩!
又想着:看大人神色轻松悠闲,想必这两日那外室伺候得好,也不尽然是个浪蹄子,不如建议大人,明日将她一并带去上任,这一路长山水远的,也好有个人嘘寒问暖,贴身服侍。她若是个性情贤淑的,我和小京认她做主母也无妨啊。
苏晏慢悠悠走到沈府门口,看见巷尾一袭飞鱼服骑在马上飒沓远去,问门口守卫:“沈佥事去哪里?”
守卫答:“回苏大人,佥事大人奉旨进宫了。”
他是皇爷的耳目,大概又有什么差事要交办了,苏晏心想。正要举步进门,身后一辆马车辚辚地驶过来,停住,下来一名侍从打扮的少年,恭敬地道:“苏大人,豫王殿下有请。”
“请我做什么?”苏晏转身,心怀警惕地问。
“殿下知道苏大人很快就要出京赴任,至少三五个月见不着面,特地命小的来请大人过府一叙,想讨教办学章程。”
苏晏说:“你等等。”又吩咐守卫:“你进去禀告管事,叫他去我厢房的书桌上,把那本装订好的青皮册子拿过来。”
须臾,管事亲自捧着册子出门,交给苏晏。
苏晏转手递给侍从:“喏,他要的章程,都在这里了。东西带给他,人就不去了。”
侍从接过册子,面露苦笑。
马车车厢的窗帘被一只纱布裹缠的手掀起,探出豫王的一张俊脸。他挑眉直视苏晏,哂笑道:“孤王就猜到,下人请不动你,还是得孤王亲力亲为。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