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打的就是这面登闻鼓的主意。
他没有穿官员的补子常服,而是一身素白的缌麻孝服,头戴白色垂绦小冠,抱匣而行。
在手执榜牌的锦衣卫校尉的注视下,苏晏拾阶而上,单手抽出架子上的鼓槌,用力敲击鼓面,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他整整敲了十二下,方才住手。
鼓员也是从锦衣卫中抽调而出,是个年近三旬的黑脸汉子,闻声从廊下休息处赶来,大老远就不耐烦地催促:“可以了可以了,还要敲多少下,敲破了你赔得起?”
他将手中的登记簿拍在旁边的木桌上:“什么人,所告何事,有没有写好的状子?会写字就过来填单子,不会写字的话,你说我填。”
苏晏不与他计较,左手抱匣,右手执笔,在登记簿上的告状人一行,行云流水地写下“司经局洗马兼太子侍读苏晏”。
鼓员见了,脸色微变。来这儿敲登闻鼓的,十个有八个都是平民百姓,或者是军余小吏,或者是犯官家眷,何曾见过五品京官亲自来敲鼓!这姓苏的还是太子侍读,怎么不走东宫途径,找小爷去诉冤?非要来这里给他添麻烦。
他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再看登记簿上的被告人,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晕过去。
那一栏赫然写着:“锦衣卫指挥使、掌印管事冯去恶”。
一个从五品小京官,穿着孝衣闯午门,要状告天子亲军、正三品锦衣卫掌印首领,还非得用敲登闻鼓这般万人瞩目的方式……怎么看,这里面都有奇情大案,足以搅动朝堂风云变幻的那种,搞不好还要连累他这个微不足道的鼓员掉脑袋……
黑脸汉子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但他又不能听由这少年官员把这案子捅到御前——无论对方告状成与不成,自己非被指挥使大人抽筋剥皮不可!
锦衣卫不仅是天子的侍卫和仪仗队,南、北镇抚司还手握侦刺缉捕之权,诏狱十八刑更是令人闻风丧胆。掌印指挥使冯去恶得势多年,根基深厚,哪里是一个年不足弱冠的小文官可以撼动的!
还是赶紧把人轰走,就算要告状,也去找有司衙门,别来祸害他!
“这胡乱写的是什么?我看你是失心疯!”黑脸汉子一把扯掉苏晏正在写的纸页,直接撕碎,当即朝两旁的校尉喝道:“你们,将他叉出午门,扔到街口去。再敢回来撒野,就打断他的腿!”
两名锦衣卫校尉二话不说,冲过来叉住苏晏往外拖。
苏晏哪里是两个彪形大汉的对手,真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左右环视,皱眉想:鼓声响过许久,这负责受理与呈递的监察御史如何还不来!
正焦急间,忽然看见一名身穿绯色云雁补子常服的四品官员,正不紧不慢地从掖门走出来。苏晏眼尖,一下就认出是个相识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
“贾大人——”他扬声高呼,“下官有奇冤大案!奇——冤——大——案——”
这一刻,仿佛蒋大为附体、戴玉强传功,他将最后四个字唱成了响遏行云的男高音,纵然远隔百米,依然被贾御史听见。
贾御史眼神不济,隔着老远,还没认出击鼓人是小南院里一起蹲过的苏侍读,但“奇冤大案”四个字仿佛一剂最猛烈的春药,灌注进他的血管,使他兴奋得满面红光。
作为言官中出了名的嘴炮,贾大人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名垂青史,取代同行老前辈包拯,成为刚正不阿、不畏强权的代言人。虽说“两袖清风”是做不到了,但至少还能“铁面无私”呀!
故而他看谁都不顺眼,逮谁都想弹劾,骂太监柔佞弄权,骂国戚狐假虎威,骂藩王空食俸禄,骂文官尸位素餐。就连东宫藏着小黄书,这种与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破事,他收到告密后,都大胆参过一本。
太子年幼又是储君,给点面子轻点骂,而辅导太子读书的詹事府侍讲、侍读们,尤其是日日随侍的苏清河,更是被他在折子中骂个狗血淋头,这才惹得皇帝发怒,赐了苏晏一顿廷杖。
虽说皇帝更深层的心思,还是做个责罚的样子,稳住背后企图动摇东宫的势力,放长线钓大鱼。但由于奉安侯卫浚授意冯去恶横插一杠,导致苏晏险些命丧廷杖。
说来说去,这贾御史也是推手之一。
不过苏晏如今要用他,自然不会跟他算这笔账。见贾公济快步走近,苏晏叫道:“贾大人,下官敲完鼓,尚未填好状单,这鼓员二话不说,撕毁单子要将我叉出午门。下官不知坏了那条规矩,莫非如今的登闻鼓不让人敲了?”
贾公济这才看清,面前这个被校尉叉住的少年,可不就是他上奏弹劾过、还当面嘲讽过的苏清河?
这一身缌麻轻孝的,给谁服丧呢?
看这架势……是要搞大事!
此时的贾公济,眼里没有旧过节,只有新战斗,迫不及待问:“苏洗马这是要告谁?”
苏晏响当当道:“冯去恶!”
如同醍醐灌顶,贾御史打个激灵,全身毛孔都绽开了。
——想到自己的弹劾史又可以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贾御史激动得手抖。
锦衣卫指挥使又如何?越是专权擅势,越显得他犯言直谏的可贵,哪怕因此触怒龙颜,也在所不惜。最好再打他一顿廷杖,可不就成其不世之节,美名扬天下了么?
贾公济一拍大腿:“这鼓状我接了!”
他转头呵斥黑脸汉子:“你身为鼓员,本该按实登记鼓状,却因为畏惧权势,渎职枉法,乃至殴攘官员,十分可恶!本官必在朝会上,向陛下检举你的罪行。”
那鼓员听得腿一软,跌坐在地,连声叫屈:“我没殴攘他!只是轻轻叉一下!”
贾公济没理他,又兴致勃勃问苏晏:“你手上这个木匣里可是罪证?有点小啊,怕是装不了多少。”
“还有个大的。”苏晏答,“我的马车停在下马碑前,车上有个暗盒,里面装的全是铁板钉钉的罪证。只是我一个人搬不动两样。”
“本官来帮你搬。”贾公济两臂袖子一挽,果真去到马车内,抱出一个二尺见方的大盒子,对他说,“走,随我一同进去,先在金水桥边候着。等我禀报过皇爷,再召你御前诉讼,与那冯去恶当堂对质。”
苏晏问:“冯去恶也在奉天门?”
贾公济道:“皇帝御门听政时,照例有锦衣卫堂上官一员,侍立于御座西侧,负责传旨。今日正是冯去恶当差。怎么,你不敢与他当面对质?”
苏晏面不改色:“如何不敢?我手中铁证如山,桩桩件件都是要命的大罪。我还巴不得他砌词抵赖呢,说多错多,真要挑刺,哪句话挑不出来?”
贾公济深有同感地颔首:“不错。我看苏洗马伶牙俐齿,胆色过人,又深知弹劾人的要义,很有当科道官的潜质,皇爷派你去管理宫中四库图籍,屈才了。”
苏晏笑道:“贾大人抬爱。下官对诸位御史的高风亮节亦心存敬佩。科考只要肯读书,人人能上,言官却是极重品行,有如孔门四科十哲,未必人人可用。”
贾公济被他冠冕堂皇地一阵吹捧,更是自豪身份,道:“御史品秩虽不高,职责却重大,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明耳目、正风纪。我等身怀纠弹权、监试权、司法权,更有临时派遣外地,成为巡抚、提督或总督,整饬抚治地方事务,因事特设。”
他向苏晏狠是卖了一通安利,最后提议:“此案若能成事,不如本官向皇爷举荐,让苏洗马再领一项七品监察御史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