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柒见他眉头紧蹙,却又半晌不说话,微嘲:“卑职还以为,苏大人会心生不忍,为这无辜的宫女求情。”
苏晏心想,就知道套儿在这里等着我呢!我如果开口求情,这家伙搞不好来个“你求我呀,你求我我就不杀她”,然后来个趁火打劫。呸,老子怎么能让你如愿。
当即一巴掌重重拍上墙壁,“砰砰”两声闷响。隔间之人像是吓了一条,声音骤然消失。
沈柒赶忙抓住他的手腕阻止,苏晏随即一脚踢上墙面,发出更大的响动。隔间立刻传来低声咒骂与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你好大胆。就不怕被奉安侯发现,新仇旧恨一起算?”沈柒压低嗓音,贴着他耳畔说道。
苏晏掌心生疼,有点后悔太用力,龇牙强笑:“你说我要是出去堵他的门,然后站在走廊朝殿前大喊一声‘有人强奸宫女啦’!侍卫闻声赶来需要多久?就不知道隔壁窗户有多大,奉安侯能不能钻得出去。”
沈柒有些意外:“胡闹!你不在乎那小宫女的性命,难道连自己的仕途也不要了?”
苏晏微微冷笑:“她如今还能活么?不是被你们杀人灭口,就是羞愤难当自尽,我把这事喊破,惊动天听,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至于仕途,爱要不要吧!”
他甩袖就要冲出门,被沈柒死死拽住。
“你这是在逼我!”沈柒蓦然反应过来。苏晏向来八面玲珑,说起官话套话滴水不漏,又擅长逢场作戏,哪里是这样莽撞的行事风格?分明是仗着自己对他有几分情意,用这一招来欲擒故纵罢了。
当我沈柒是什么人,能由着你捏圆搓扁?他很想诮笑道,那苏大人就闹吧,闹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看谁要吃大亏!
手下却仿佛不受这念头控制,紧紧扣着苏晏的腕子不放。
“我这是在撇清你。”苏晏转身,注视他,“我知道你奉命去杀一个柔弱无辜的小姑娘,心底未必好受。手上沾染的鲜血多了,渐渐便以为自己麻木了,不在乎了,但一个人独处之时,午夜梦回之时,追忆往事之时,那种滋味有如钢刀刮骨,我不希望你因为今日之事,再多添一刀。”
沈柒怔住了。
他当上锦衣卫近十年,手下怨魂厉鬼无数,更有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人骂他是夜叉罗刹,天生心肠狠毒。有人畏他如豺狼毒蛇,给他起个诨号叫“摧命七郎”。
对此他从未在意,甚至渐渐觉得自己就该是夜叉罗刹,以旁人的忌惮与畏怖为食,才能刀枪不入。只有踩着成山尸骸,才能爬到安枕无忧的峰顶。
如今却有个相识未深的少年,毫无惧色地注视他,语带怜惜地对他说,我知道那滋味有如钢刀刮骨,不希望你再多添一刀。
他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森然道:我只用钢刀刮过活人的肋骨,却不知被刮是什么滋味。这道刑叫做“弹琵琶”,刀尖拨骨,其声铿铿,煞是悦耳,苏大人可愿一听?
然而后一刻,却发现这声冷笑与这句血腥话语,全被封在胸口一股涌动的情愫之下,有如神器镇妖邪,竟不能渗出丝毫。
这股情愫推动他,将苏晏摁在廊庑中央的金柱上,发狠似的深吻。
第二十四章果真一诗成谶
苏晏错愕过后,急忙推搡,手抵着沈柒的胸膛犹如抵着一块磐石,哪里能撼动半分,便提膝去撞对方的胯下。
沈柒与他唇齿纠缠,手掌却仿佛长了眼睛,轻松挡住他的膝盖,沿着大腿往上摸。
苏晏发出“唔唔”的愤怒叫骂,半截舌头被对方含入口中吮吸,最后只剩下“嗯嗯”的鼻音。
就在他以为又要被迫当一次葫芦娃的时候,沈柒松了手,唇舌乍分,极力平复着急促粗重的喘息。
锦衣卫千户低头埋在他颈窝,深深吸气,随后抬手摘下自己腰间的钑花银带,替苏晏系上,“你我品秩相当,用我这条束带,旁人看不出蹊跷。”
苏晏气喘吁吁,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一言不合就亲嘴……”
沈柒低笑:“那是要情投意合再亲嘴?这不已经挺投合的了么。”
苏晏想说我就是用个网络段子,你别误会,然而想想还要再去解释何为网络段子,干脆还是闭嘴。
被这么一耽搁,隔壁的老强奸犯怕是已经穿好衣服跑了,也不知那宫女怎样。苏晏神色一动,沈柒便猜到他所想,摸了摸他的脸,“放心,我不杀她。顶多做个失踪人口,给弄出东苑放回民间,随便她要死要活。”
苏晏问:“冯去恶这是铁了心要与卫浚同流合污?他图个什么?锦衣卫乃是天子手中亲持的一柄利刃,任何人妄图染指,都会被视为犯上,他不好好去抱皇帝的大腿,反倒和外戚勾勾搭搭,也不怕触了逆鳞。”
沈柒道:“如今朝中几拨大的势力,文臣、外戚、宦官与锦衣卫,此消彼长,犬牙交错。皇上今日重用文臣,打压外戚,明日又抬举宦官,钳制锦衣卫,无人可以永葆荣华,独善其身。如此一来,各势力之间只能临时结盟。”
“这种无根浮萍似的结盟能靠谱?”
“何止是不靠谱,翻脸如翻书的情况也大有所在。如今指挥使与奉安侯走得近,那是因为他去年也遭到了文官的集体弹劾,说他专权横行、滥杀无辜,险些因此被皇上贬斥,当时是卫贵妃替他求的情。外戚主动伸手示好,指挥使自然也乐得顺杆上爬,在朝中多一份助力。加之卫贵妃即将临盆,倘若生下位皇子,母凭子贵——”
沈柒知道苏晏一点即透,不再继续往下说。
苏晏琢磨片刻,颔首道:“我晓得了。那日挨廷杖,冯去恶要对我下杀手,是得了卫浚的授意。但我毕竟是太子的身边人,卫浚不敢明目张胆杀我,故而借刀杀人。眼下无刀可借,所以我的脑袋还能继续长在脖子上。”
如此说来,用来构陷太子的那本春宫画册,十有八九也是出自卫浚——不,这种宫斗中惯用的妇人伎俩,应该是卫贵妃的手笔。她想找个人混进东宫藏件东西,轻而易举。
她之所以没有再出后招,一是因为皇帝罚了我一顿廷杖,等于变相敲打太子,顺了她的心意。二是因为她临盆在即,精力不济。等到卫贵妃生产之后,倘若是个皇女,也许还会沮丧消沉一段时间,倘若是皇子……太子今后的日子,可就没那么顺风顺水了。
“放心,卑职看苏大人的脑袋长得还挺牢靠。”沈柒的手又抚上苏晏的颈子,来回摩挲,指间茧子蹭得他发痒,“太子尚且年幼,恐撑不住这一侧,那豫王殿下风流倜傥,不是还可以撑住另一侧么?再说,皇上日日午后召你御书房侍驾,苏大人这是金大腿抱了一条又一条,还怕什么掉脑袋!”
要不是锦衣卫千户语气淡漠森冷,透着股浓浓的讥讽味儿,苏晏几乎以为对方这是在拈酸吃醋了。
他从不吃嘴亏,便笑眯眯地怼道:“我倒是想抱千户大人的大腿,可惜你这条腿不够粗长,怕给抱折了。所以呀,与其整天盯着下官,不如自家多修炼修炼,以防日后妖力不济,被哪方大能也给镇到塔底下去。”
出门前又拱了拱手:“多谢千户大人的束带,等下官回家换过新的,再将这条还你。”
沈柒脸色阴鸷地凝视苏晏的背影,妖气从心底张牙舞爪地弥漫出来。
他有八九分虎狼心性,唯剩的一两分温软,都把与了这个一见孽缘生的少年。也有八九分欲望野心,身为低阶官员家的庶子,不到十年,从小旗、总旗、百户,一路爬到千户的位置,自认为算是爬得快的了。
如今却突然发现,还远远不够快,不够高。
苏晏这一番说者无心的揶揄,仿佛火上浇油,将八九分的野心催发成了十二分,使他陡然生出一种时不我待、情见势屈的急迫与危机感。
他紧握绣春刀,右手拇指在刀镡上慢慢摩挲,竟不觉将刀锋顶出寸许,割伤了指腹。
刺痛将他从浓重的思虑中唤醒。
沈柒抽出狭长锋锐的绣春刀,一带寒光映照满室心事。他盯着锋刃上滑落的那滴鲜血,野兽般伸出舌尖,缓缓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