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是想告诉他,无论什么党派,什么人脉,在对朕的忠贞面前,屁都不是。用调任吏部试探他,用榜下捉婿试探他,继而又用一道送命题试探他,无非就是想知道,他苏晏在才能之外,最重要的政治立场有没有站歪。
然而他要是真的当场指天誓日,大表忠心,皇帝十有八九反而不信了,所谓过犹不及。
也算是他急智,用了这不成招数的招数,望帝春心托杜鹃地一顿哭,才蒙混过关。
皇帝究竟对他有几分信任,又有几分垂爱,苏晏心里也没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到底还是有些委屈。
我每天除了睡觉吃饭之外的时间,基本都被你们父子俩霸占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天拣好听的话说,挨了打也不心怀怨恨,还尽力为你们出谋划策——像我这么好的臣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还特么不懂珍惜!迟早有天叫你后悔。
……好吧,叫你后悔什么的,也不过是想想而已。身在古代,皇帝对他是一言定生死的绝对存在,而他对皇帝而言只是满朝文武百官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尚且因为皇帝一句话就坐了牢,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
此刻他只想回家再洗个澡,眼见日头西斜,便不想去东宫侍奉,着小内侍去禀报太子一声,怏怏地出了宫。
回到家,泡在浴桶里,苏小北烧完最后一锅热水,来给他擦背,轻声问:“大人心里不痛快?”
苏晏懒洋洋趴在桶沿,“有什么不痛快的。在外人看来,我这太子侍读左右逢源,痛快得很。”
“今日大人自打从宫中回来,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可是累了?”
“人不累,心累。太子一天见不着我就发脾气,皇上恨不得将我做成个盆栽种在御书房,你没听这几天詹事府的闲言碎语怎么说,说我直谏是假,媚上才是真呢。”
“他们那是嫉妒大人得宠。倘若给他们当御书房盆栽的机会,一个个的还不得乐疯了,塌腰撅腚的都要爬进盆去!就是因为眼红,才嚼舌根冒酸水,这种人就跟沟里蚊蝇似的,不配让大人瞥一眼,听一声。”
苏晏轻笑:“这我当然知道,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的安慰。”
苏小北不自在地垂下眼皮,“大人怎么老对我们这些下人道谢,小的实在不习惯,总觉得心虚……”
苏晏道:“心虚什么,把腰杆给我挺起来。都是父母生养,谁又比谁高贵,扒了那层权势地位的皮子,还不都一样是个人。”
“不一样。”苏小北眼眶泛红,要哭不哭地道,“黄河下游发大水,冲毁田地屋舍,我们一家四口不得不逃荒来京城。半路上妹妹饿死,被父亲拿去和人家交易了一袋糙米饼,才捱过寸草不生的荒地。好容易进入东昌府,又遭马贼劫掠,我母亲被抓走,生死不知。到京城父亲只剩下一口气,没奈何又把我卖给人牙子。人牙子看我生得有几分端正,本想卖进长春院,做个最低等的小倌儿,要不是大人将我买下,如今我怕是早已成了一堆烂骨头。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一身皮肉血,也能吃,也能卖,怎么还能称得上是个人呢!”
苏晏听得恻隐之心大动,叹气道:“这两年天灾人祸,日子是不好过,但总会好起来的。”
“是吗?还要等多久?”
“……不久了。”
国难与河患往往同作。黄河孕育文明,却又变迁无常,溃决改道带来的灾难,总归会被时间与人治一次次抹平,荒土上会再次萌发青苗。
“往事已矣不可追,别想了。”苏晏起身穿衣,“用晚膳吧,我好饿。”
苏小北擦了擦泪,强笑道:“都备好了,就等大人传唤呢。”
“对了,咱们是不是该买点粽叶、糯米、花生之类,也包些粽子应应节?哦,还有咸蛋和火腿,甜粽咸粽都好吃。”
“买是都买了,明日便叫厨娘包好。”
“吃现成的,那多没意思,咱们自己包,试试看。”
苏小北为难道:“我和小京手艺不行,怕包成个棍子。”
苏晏笑:“包成桶子也无妨啊,玩玩儿嘛。”
次日一早,主仆三人便在院中摆弄起来,石桌擦得干干净净,放好一干食材,边说笑边包粽子,没多久就成就了一桌妖魔鬼怪,模样只有更丑没有最丑。
苏晏欣赏手中的最新杰作,一头钝而凸长,一头圆而中陷,忽然觉得有点像鸡巴,表面结结实实地捆缠着丝线,就更污了。他满头黑线地想拆了重新包,听见院外有人敲着门高声询问。
苏小京去开门,呼啦啦涌进来好几个拿着礼盒礼包的仆役,把两张石桌都卸满了货。
“这是豫王殿下送给苏大人的节礼,还请大人笑纳。”为首的锦衣管事说完,大约觉得礼贤下士给足了面子,也没等他回话,扬长走了。
“不想笑纳,丑拒行不行啊?”苏晏无奈地吐了个槽,随手打开一个礼盒,里面是十二枚包装精美的粽子,材料极考究,用的都是上好的贡米和果脯,还有滇西进贡的鹤庆火腿,热气腾腾,清香扑鼻。
“哇!”苏小京惊叹,“这是什么粽子,这么香!是不是只有皇宫里才能吃到?”
苏晏顺手丢了两个给他:“是啊,随便吃。”
苏小北瞧瞧自己包的粽子,越发觉得不能入眼,沮丧道:“先前包的这些我都收到厨房去,给下人们吃。”
苏晏阻止:“别,两辈子第一次包粽子,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我可得好好品尝。”
于是苏小北就把苏大人包的那串妖魔鬼怪加个鸡巴精单独拎出来,放在另一个锅里煮。煮着煮着,就煮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苏晏睁大了眼睛问。
“就是……小的中途去后巷货郎担,买了罐槐花蜜,回来一掀锅盖,就没了。”没能管好家,连串粽子都会被偷,对此苏小北很是羞愧。
苏晏摆摆手:“许是后门没关,谁家小崽子闻到味儿,溜进来拿走了。小孩子都嘴馋,没事,反正也没包好。咱们就吃礼盒里的吧,特供食品呢,不吃白不吃。”
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初夏晴朗的阳光照不进分毫,常年一派幽深阴冷,只适合躲避端午的白蛇小青修炼。
沈柒向后倚坐圈椅,笔直有力的双腿悠闲地架在桌面,手里拎的一串熟粽子荡来荡去。粽子依稀还有些热气,就是形状丑得简直玷污屈子。
他似笑非笑地翻看片刻,拆开其中一个,蘸着桌面小瓷碟里的绵糖,咬了一口。
“丑归丑,味道还算差强人意。”千户点评道。
几口吃完,他歪头看吊在刑架上蓬头垢面的卓岐,举起另一个晃了晃:“卓大人也吃个粽子,应应节如何?”
卓岐面色如纸,干裂嘴唇上满是血污,语声嘶哑吃力:“水……给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