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紫夜走到病榻旁,掀开了被子,看着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绷带,眼神没有了方才的调侃:“阿红,你带着金儿、蓝蓝、小橙过来,给我看好了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上下共有大伤十三处、小伤二十七处,任何一处都不能有误。”
“是”侍女们齐齐回答。
他看着那些女子手持十八般器具逼过来,不由微微一震:他太熟悉这种疗程了红橙金蓝绿,薛紫夜教出来的侍女个个身怀绝技,在替人治疗外伤的时候,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长了八只手。
一只手刚切开伤口,另外几只手就立刻开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脉、清洗伤口、缝合包扎。往往只是一瞬间,病人都没来得及失血,伤口就处理完毕了。
可是今天他的伤太多了。就算八只手,只怕也来不及吧
然而刚想到这里,他的神志就开始慢慢模糊。
“麻沸散的药力开始发挥了。”蓝蓝将药喂入他口中,细心地观察着他瞳孔的反应。
“那么,开始吧。”
薛紫夜手里拈着一根尖利的银针,眼神冷定,如逆转生死的神。
那样长那样长的梦。
最可怕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无法醒来。
无边无际的深黑色里,有人在欢笑着奔跑。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孩子,一边回头一边奔跑,带着让他魂牵梦萦的笑容:“笨蛋,来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给你”
他想追上去,却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钉住了。
于是,她跑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再也抓不到那个精灵似的女孩儿了。
“求求你,放过重华,放过我们吧”在他远行前,那个女子满脸泪痕地哀求。
“我真希望从来不认识你。”披麻戴孝的少妇搂着孩子,一字字控诉,“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每一个字落下,他心口就仿佛插上了一把把染血的利剑,割得他体无完肤。
秋水秋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想大呼,却叫不出声音。
怎么还不醒怎么还不醒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么了”绿儿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药汤里的人忽然呼吸转急,脸色苍白,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脖子急切地转来转去,眼睛紧闭,身体不断发抖。
“出了什么问题”小橙吓坏了,连忙探了探药水桶里的白药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夜却只是轻轻摇头,将手搭在桶里人的额头上。
“没事。”她道,“只是在做梦。”
只是在做梦如果梦境也可以杀人的话。这个全身是伤泡在药汤里的人,全身在微微发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被扼住了咽喉。
“秋水秋水”他急切地想说什么,却只是反复地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
她叹息了一声:看来,令他一直以来如此痛苦的,依然还是那个女人。
秋水音。
离她上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继承药师谷,立下了新规矩:凭回天令,一年只看十个病人。
那年冬天,霍展白风尘仆仆地抱着沫儿,和那个绝色丽人来到漠河旁的药师谷里,拿出了一面回天令,求她救那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当时他自己伤得也很重不知道是击退了多少强敌,才获得了这一面江湖中人人想拥有的免死金牌。
两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急切,几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她给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搭过脉,刚一为难地摇头,那两个人一齐跪倒在门外。
那时候,她还以为他们是沫儿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个月,她还是无法治愈那个孩子的病,只好将回天令退给了他们。然而抵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强开出了一张药方。然后,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浪迹和奔波。
八年来,她一次次看到他拿着药材返回,满身是血地在她面前倒下。
她原以为他会中途放弃因为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一次次地往返于刀锋之上,去凑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
然而,她错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却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剧烈发抖。
“秋水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发出了昏乱而急切的低语。
不是怎样的呢都已经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么曲折,也该说清楚了吧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样呢她摇了摇头,忽然看到有泪水从对方紧闭的眼角沁出,她不由微微一惊:这,是那个一贯散漫的人,清醒时绝不会有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是该叫醒他了。
“喂,霍展白醒醒。”她将手按在他的灵台上,有节奏地拍击着,附耳轻声叫着他的名字,“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哗”水花激烈地涌起,湿而热的手忽然紧紧拉住了她,几乎将她拉到水中。
“干什么”她吓了一跳,正待发作,却看到对方甚至还没睁开眼睛,不由一怔。
那个人还处于噩梦的余波里,来不及睁开眼,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抓得如此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她终究没有发作,只是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感觉他的呼吸渐渐平定,仿佛那个漫长的噩梦终于过去。
有谁在叫他黑暗的尽头,有谁在叫他,宁静而温柔。
“呃”霍展白长长吐了一口气,视线渐渐清晰:蒸腾的汤药热气里,浮着一张脸,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看着他。很美丽的女子好像有点眼熟
“呃”他忽然清醒了,脱口道,“怎么是你”
发现自己居然紧握着那个凶恶女人的手,他吓了一跳,忙不迭甩开,生怕对方又要动手打人,想扶着桶壁立刻跳出去,却忽地一怔
双手,居然已经可以动了
“披了袍子再给我出来,”他扶着木桶发呆,直到一条布巾被扔到脸上,薛紫夜冷冷道,“这里可都是女的。”
绿儿红了脸,侧过头哧哧地笑。
“死丫头,笑什么”薛紫夜啐了一口,转头戳着她的额头,“有空躲在这里看笑话,还不给我去秋之苑看着那边的病人仔细我敲断你的腿”
绿儿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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