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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灯 黎青燃 1970-01-01

这盘残局终是井彦赢了,段胥离开井府之时向井彦行礼,笑道:“久闻井大人长于棋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井彦只是略一点头,道承让。

段胥上马,勒着缰绳望向井彦,说道:“井大人,愿您治下,大梁永无冤狱。”

这句话听着像是讽刺,但却出自真心。筹谋者铺就真假交织的路途,而司法者坚持真正的法度,各司其职并无过错。

井彦永远要做最坚固的盾,他护的是大梁的法,而不是某个人未经证实的正义。

段胥从井彦府中出来却并未回府,打马沿着胜心街一路向南,在一处杏黄色的墙边停下,飞檐下的铃铛欢快地随风轻响,许多百姓从大开的朱红色门间来来去去,神色恭敬又喜悦。

这里是国师府的莲生阁。

皇上为表体恤百姓与民同乐,与国师府相连修建了了莲生阁,每月初一、十五及佳节开放,平日里仅为皇家占卜祝福的国师坐镇莲生阁中,听众生祈愿,解百姓忧愁。

所有百姓都可进阁祈愿,但只有国师选中的有缘人才可以向国师提问。据说国师的弟子会在有缘人家中放置信物或当面赠予有缘人,邀他们进阁解惑。

执红莲伞者,便为有缘人。

段胥从马边系的袋子里拿出南都街头相遇那天贺思慕给他的纸伞,鲜活的红莲跃然伞上。

前几日早朝之时他遇见国师大人,国师大人轻描淡写地同他说了一句——有缘人,不来归还纸伞么?

段胥掂了掂这把伞,轻轻一笑,踏入那朱红大门之中。

第63章莲生

莲生阁取“怜生”之意,段胥的黑靴踏上石阶便看见一池白莲,满院清香。隔着池水矗立着一方十八级的木台,木台上一座四面垂竹帘的亭子,依稀有人端坐于亭中。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清水自亭子顶端开始沿着亭子屋顶的瓦片流下,自屋檐划出一道弧度落入亭前的池塘中,形成一道水幕,宛如神迹。

从朱门进入的百姓隔着一方池塘无法走近亭子,便只能站在池塘这边的白石台上遥望着亭子祈福。

段胥隔着水帘与竹帘看了之后的人影一眼,便将唤来旁边的小童子,将伞给他道:“劳烦将这伞还给国师大人,告诉他段舜息来过了。”

说罢他回身就想走,却被小童子扯住了衣角,小童子抬头瓮声瓮气地说:“有缘人的红莲伞,要您亲自还给师父才行。”

说罢小童子便牵着段胥的袖子,带他自人群中中走过一直走到莲花池边,隔着水帘和竹帘小童子行了标准的揖礼,高声道:“师父,有缘人至。”

他话音刚落,随着一阵铃铛的清脆响声,莲花池间从池底浮起一座白桥,自段胥脚下一直到亭子的阶梯之下。小童子伸手道:“有缘人请。”

段胥拿着红莲伞在手中转了两转,终究是踏上了白桥,穿过自亭子飞檐而下的水帘时,他撑起红莲伞,伞破开那道水帘为他挡住落水,段胥于是穿过水帘面对亭子,抬头望向竹帘之后的禾枷风夷。

青黄的竹帘缝隙间,禾枷风夷隐约穿着金白交织的华丽衣服,盘腿坐在软垫之上,桦木手杖横放在他的膝间,铃铛无风自响。

伞上的红莲在穿过水帘时便褪色变成白莲,段胥收伞沥了沥水,笑道:“莲生阁真是好气派,想见国师大人还要通过这么些关卡。”

禾枷风夷在竹帘后悠然出声,说道:“人若要坦然面对内心,本就要放下重重顾虑,这每一道都要洗去一道谎。莲生阁前池为白莲,不可见的内池是红莲,以我这座问心亭为界便如人心内外。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段胥用伞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手心,对于禾枷风夷这番大道理并不应答,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道竹帘后的人影。

禾枷风夷叹息一声,撑着下巴说道:“听说段将军一向不信神佛,今日来我这莲生阁真是委屈您了,紫姬快给段将军拿个蒲团坐坐。隔着水帘外面的人听不见我们说什么,段将军不必顾忌。”

他这句话一出便和刚才高深莫测的架势截然不同,一下子从国师变成招呼客人的酒楼老板,姿势也懒散起来。紫姬拿了个蒲团过来,段胥便爽快地坐下,听得禾枷风夷继续说:“不过既然她把伞给了你,你也上门来了,不如就问问我你想问的。譬如我和贺思慕之间的关系?譬如你最近的运势?”

国师大人还是头一次屈尊向有缘人兜售问题。

这有缘人也没有太过不识好歹,还是笑起来接了话茬:“既然国师大人已知晓且有所准备,那便说罢。”

禾枷风夷心想他俩到底谁是国师,他怎么觉得这话说的好像是他有求于人似的?而且这小子似乎对他有敌意,天地良心,这年头做件好事还这么难。

“你应该知道,贺思慕曾有至亲四人——她的父母及姨父母,我便是她姨父母的二十代重孙,私下里我喊她老祖宗。我父母早逝,幼时她曾照顾过我一段时间,算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

段胥似乎有些惊讶,他挑了挑眉,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原来如此。”

禾枷风夷感觉到段胥的敌意退了七八成,便明白这敌意是从何而来。他心中暗暗啐了一声,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其实今日让你前来,是我准备了一份新婚贺礼给你。”

他话音刚落,紫姬便拿着一个锦囊递给段胥,段胥接过锦囊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张纸条。他看了眼纸条上的内容,流露出些许惊讶地神色,目光便转向竹帘后那个隐约的人影。

“听闻段将军过目不忘,想来不需要再看了。”禾枷风夷打了个响指,段胥手上的纸条顷刻自焚为落灰。

段胥抿了抿唇,行礼笑道:“多谢国师大人相助。这份礼是您送的还是……”

“老祖宗不关心人间朝局,这礼物是我备的。”

“我与您素无来往,您为何相助?”

竹帘后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儿,段胥听见一阵轻微的笑声,国师大人道:“我帮的并不是你。”

“我这个人年少时非常叛逆,对于任何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穷追不舍,直至得到答案。老祖宗照顾我的那一阵子,我对她同样有刨根问底的好奇心,某日偷偷寻得了她的一本笔录。”

“那本笔录最初的笔迹并不是她的,而属于前鬼王夫妇——她的父母,前半本记录了她的出生、学语、成长中的种种趣事。到了中间便换了笔迹,口吻也变成了老祖宗自己。想来是前鬼王殿下将这本笔录给了她,由她自己写下去。”

“笔录里所记载的老祖宗和我们认识的这个判若两人。那个名叫贺思慕的姑娘有许多害怕的东西,骄傲也娇气,很擅长耍赖撒娇。她生辰时缠着她的活人母亲给她挑衣服,她母亲说她最适合红色,她便一连做了十几身红色曲裾衣。明明自己根本看不出颜色,却说喜欢。”

“笔录很厚,洋洋洒洒地记录着一些细微的日常,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直到有一页写着——父亡,归鬼域。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

竹帘后禾枷风夷讲述的声音停了停,铃铛声还在慢悠悠地响着,像是一些不安宁又无可奈何的心绪,段胥双手交握,再分开。

“我从前就一直觉得老祖宗很奇怪,又说不出她身上有哪里古怪。看完笔录后我恍然发现,原来她的时间已然停滞,永远停在了三百年前她父亲去世的时刻。她穿着从前最喜欢的衣服,完成着从前她的父母长辈教导她并希望她完成的事情,就连跟我说话时也会说——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姨夫姨母?多奇怪啊,她分明是见过我的父亲母亲的,却要追溯到二十代之前的祖辈,拿来与我比照。”

“她对这个正在进行中的世界,隐约间生疏、愤怒又无奈。就如同那本戛然而止的笔录一般,从最后一行字写完开始,她不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被畏惧。她把珍贵的人留在了那本笔录封存的过去里,这三百年中,再没有后来者。”

段胥端正地坐在一片夏日明媚的阳光里,水幕在他身后错落地流着,折射出粼粼光芒。那明亮从竹帘的缝隙中落入禾枷风夷的眼睛里,让他将段胥看得分明。

这个小他近十岁的少年眼神专注,仿佛有种无法撼动的笃定,认真地听着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