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得秦月笑了一声,却忽然想起了容昭。
她想起来当年容昭把她从河中救出来之后的事情,一开始他是没有要娶她的,后来是她叔父追了上来,要把她抢回去嫁给那家人做妾,并且抬出了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用秦家的家规来压她,他大约是看她太可怜了,于是直接用婚事把她的叔父挡了回去,在官府记了婚书,又让她和秦家关系彻底脱离开来。
那时候她没有想过她和容昭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当初她想……上天给了她这样一个男人,他几乎给了她所有的生路,不仅如此他还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这是上天给她的恩赐。
究竟是否恩赐,那时候并不得而知。
而现在去回想起来,除却感慨,便只剩下了复杂。
她其实并不能用单纯的好或者坏去定义容昭。
不知如何评价,是因为在那长达六年的岁月中他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坏人,他并不足够爱她信任她,但也没有完完全全地苛待她。
就好像对待阿猫阿狗那样,给了吃穿用度,哪里有别的心思去想一只猫一只狗到底在想什么呢?
现在去回想,她甚至很能理解容昭当年种种——只是现在只是从旁观者去看待,当她身处其中的时候,所有的理解都不会存在,能剩下的全是不知所措和心灰意冷。
她甚至也能理解为什么容昭那时候在城楼上丢下了她,有什么比前程和忠君更重要呢——但作为被丢下的那个人,她就算再如何理解也无法释怀,毕竟她是被丢下的那一个。
那时候她再无法忍受,所以从城墙上跳下去想要一了百了。
而现在时过境迁了,她再回头去看,当她站在第三人的角度不带任何感情地去看,就只会发现他们走到那样结局,只因为不是同路人而已。
从一开头便是错的。
“药煎好了。”一旁的芦苗看着药罐子开了,便伸手把筛子拿了过来,“昨天那大夫说了,你头上那个大包消下去就差不多好了。”
秦月回过神来,倾身上前去帮着她筛子架在碗上面,道:“希望早点好吧!这么个大包,都不好梳辫子。”
芦苗看了她一眼,笑道:“这话一出我就知道你已经好了,会开玩笑了。”一边说着她一边把苦药汁通过筛子过滤到碗里面,又道,“反正徐家没了,好日子应该就在后头了。”
处理徐家张淼称得上是雷霆手段,都没有给徐家喘息机会,便把这个在洛州盘踞多年的曾经豪强给清理得一干二净。
这下倒是让洛州诸人看清了张淼性情,并非之前那样老好人,也并非昏庸无能之辈,一时间倒是对他颇有些敬畏。
张淼自己倒是更警醒了一些,之前容昀来到洛州做刺史的时候他还没有想太多,现在容昭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洛州,还把这种事情送到了他的手里,尽管是好事,但还是让他想了又想,暗下决定要与容昀把关系打得更好一些。
他想不出容昭有什么原因纡尊降贵地到洛州来,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容昀,大约是兄长对弟弟的不放心吧?
如此情况下,他接到了容昭的请帖时候,便主动往刺史府去了一趟,相邀容昀同往,顺便带上了自己那不省心的小儿子。
张淼琢磨着自己这若是按照年纪算,都与容昭这兄弟两个是两辈人了,张笃年纪虽然比这兄弟两个稍微小一些,但勉强还能聊到一起去。
而张笃听闻了这事情,倒是先想了一百个理由要推脱,后来见自己亲爹怎么都不松口,最后只好答应了下来。
自从那天往徐家跑了一趟之后,张淼便把他拘在家中不许他乱跑,连早上都让人盯着他直接在家习武不许到外头去,到了下午直接便是去书房念书,这就叫他连出门的机会也没有,更别提去看看受伤的秦月了。
有些话他不太好与旁人说,但他自己还是有分数的——他知道秦月与那个吓死人的男人关系匪浅,从他爹的口风来看那男人恐怕还是京中权贵,是他惹不起的人,可那天他就当着那人的面把秦月给带走了,他心里是有些害怕的,害怕这人会秋后算账。
如此心态之下,他自然而然便不太想跟着张淼去赴什么宴了。
不想归不想,他却没法反抗张淼,平常小事张淼或许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种事情上张淼向来是不会由着他胡来的。
于是他便只要换了正经出门见客的大衣裳然后乖巧地跟着亲爹出了门。
先往刺史府走了一趟,车中多了一个让他紧张务必的刺史容昀,他僵硬地问了好,搜肠刮肚地想着如果这个刺史大人问他话他应该如何回答,所幸容昀看他仿佛看晚辈,只点了点头就转而与他爹说话,他便松了口气,紧张地捧着茶杯装作自己放不下茶杯的忙碌样子。
马车沿着他熟悉的路往前走,他就眼看着路过了秦芦记又拐了个弯到了背街上,再然后马车停下来,他呆滞地跟在张淼和容昀身后下了马车,一侧头就能看到的是秦芦记的后门,他顿时有些慌乱了:那个惹不起的男人竟然就在秦芦记的后面?
不等他再往深了想,门口那朴素的宅门打开来,之前往张家来过的那个高壮侍卫模样的人站在门口请他们进去。
张笃看着他亲爹跟那个叫严芎的男人寒暄了几句,而那个人又对着旁边的刺史大人喊了一声“二爷”,他顿时身上汗毛都立起来了——二爷是什么意思?这个刺史大人来头这么大?
想到这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刺史大人到任之前他听到的那些传言,顿时他更感觉到可怕了。
这感觉几乎都有些荒谬了,他原本以为身遭之人都平平常常,结果现在一个都不简单,每个都比他能耐,他这个知州公子突然变成了完全上不了台面的那种人?
他按捺不住脑子里面的胡思乱想,跟着张淼进到正厅时候,他听着张淼上前喊了一声“太尉大人”,他麻木地跟在后面行礼,缓了半拍之后才突然想到太尉到底是什么玩意,顿时又惊悚起来,他悄悄抬眼看向了面前那看起来脸色惨白的男人,发现这人也在看他。
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件之前让他颇有些高兴但现在想起来全是惊悚的事情——那时候秦月拿他当了挡箭牌,挡的就是眼前这个太尉大人……
这人和秦月的关系肯定不简单,否则那天怎么会去徐家门口呢!
那么这人会不会因为那天的事情对他爹有什么偏见,也许要假公济私地对付他和他爹?
这人能秉公行事吗?他真的是秉公行事吗?
这些乱纷纷的问题在他闹钟盘桓,最后却化成了这么两个问题:如果他现在坦诚他和秦月什么都没有,这人会从此之后光风霁月一杯茶地认为他们张家一点私心都没有根本不会插足到他的感情生活中吗?他听了他的坦白,会相信吗?
他被这两个问题缠绕,几乎都无心去听他爹在和那人聊什么东西,也没有在意面前的酒水糕点饭菜到底是什么玩意,更没法注意到他们三人又在说什么洛州的事情。
难捱的一顿饭吃完,那吓死人的太尉大人起身说要去更衣,稍后再聊,他终于松了口气,茫然地靠在了椅子上。
他看着他爹还在亲热地和旁边的刺史大人说话,他便拿起了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有些佩服他亲爹,否则跟这样一个太尉大人一起,他爹怎么还能谈吐自如,妙语连珠呢?
一杯水没喝完,张笃便看到那严芎忽然在他亲爹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爹便转向了他,笑道:“你在这边是不是也做得僵硬了?忘了你性格活泼好动,是不爱这些事情的,你便出去散散吧!这里也没你什么事情。”
张笃听着这话,倒是松了口气,他早就想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