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来哈哈大笑:“刘局说你脑子聪明,反应快,果然如此。我这孙子,心高气傲,却没什么心机,一撺掇就跑过去了。不然啊,我跟你说,人情历练,你还得多跟小许学学。”药不然在旁边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冲我偷偷比了一下中指。
从药家出来,我把移动电话扔到药不然怀里:“你先用吧,我回家好好歇歇,有事打我店里电话。”药不然咧嘴乐了:“有福同享,这才是好哥们儿嘛。”他右手拿着大哥大,左手拍着我肩膀,压低声音道:“烟烟那边,你打算……”
从药来的话来看,黄家是黑手的第一嫌疑人。黄克武坚持让黄烟烟一直跟着调查,动机相当可疑。所以药不然担心接下来的调查,会不会有变数,毕竟黄烟烟武艺高强,去了河南随便找个山边河口,我和他这百十多斤就交代了。
“放心吧,我觉得可能性不高。”我一一给他分析道,“如果黄家是幕后黑手,四悔斋开张的时候他们就对我下手了,还容我活到现在?他们一直到前几天才派人去偷,黄克武又还得那么痛快,只能说是一时利欲熏心而已吧……”
“希望如此。”药不然嘟囔道,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好了,我们药家,会鼎力支持你的。就算药家不会,我药不然也绝不背叛朋友。”
“你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我还真有点不适应。”我笑道。
药不然忽然收敛起笑容,回头望着自家的高耸墙壁,叹了口气:“哥们儿其实压根对瓷器没兴趣,我本想去学吉他玩摇滚,结果被家里人整黄了。你甭看我们这些五脉弟子人五人六儿的,表面看风光得很,其实是驴粪蛋——外头光鲜罢了!全国除了秦城监狱,就属我们家管得严,就差没架机枪了。”
说到这里,他狠狠地砸了墙壁一拳,仿佛要把怨念都化为力量轰出来。可惜那墙岿然不动,倒是拳头磨破了点皮。
药不然把视线从高墙收了回来,摩挲着手上的伤口,语气颇有些沉重:“那些老家伙玩古董玩得太多了,把自己也都变成了一具具古董。哥们儿我是四有新人,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脉那一套陈腐的东西——说实在的,哥们儿最羡慕的,就是你这样自由自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告别药家,我回到四悔斋以后,屋子里一片漆黑,沈家的小伙计已经走了,还留下了当日的账本。我打开电灯,习惯性地一低头,看到门缝里塞着什么东西。我俯身捡起来,不出所料,又是一张报纸碎片。边缘潦草地写着两个圆珠笔字:有诈。
我去天津之前,也捡到过一样的纸条。那个神秘的主人似乎对我很关心,一次提醒见我没反应,又提醒了第二次。我把纸条展开,和第一次一样,在报纸里有一段广告被圈起来,里面包含了一个地址,和第一次给的完全一样。
若换了前两天,我肯定不予理睬。可今天听了药来的暗示,我却多留了一个心眼。我本来以为许家与世无争,结果爷爷的历史一片迷雾,父亲的历史又是一片迷雾,许家好像被魔术师一点点揭开平凡的幕布,露出隐藏许久的各种神秘。在这种真真假假的状态之下,有人提醒我有诈,到底用意为何,实在难以索解。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与之接触,并不是个好主意。我决定暂时先放一放,把地址默记下以后,纸条点着烧了,纸灰随风吹散。
次日一大早,我和药不然、黄烟烟约了在北京站集合,坐火车前往安阳。
我到站台的时候,黄烟烟已经到了。她今天穿了一条牛仔裤,配件浅灰色的蝙蝠衫,胳膊上还挎了一个女士皮包,时髦得很,屡屡引起旁边乘客侧目。
我拿出了青铜环,对黄烟烟道:“你爷爷当初给我这枚环,是为了弥补我的损失。我的钱之前已经讨回来了,那么与黄家的事,就算是一笔勾销。环你拿回去吧。”
黄烟烟寒着脸道:“你当它是什么?”伸手把我的手打开,自己拎着包先往车厢里钻。我自讨没趣,心想当初我拿走的时候,你怒目以对;现在要还给你,你还是怒目以对,真是反复无常。
黄烟烟上到一半台阶,回眸说:“我黄家的东西,不会轻易与人,亦不会轻易讨还。佛头归还之日,我自会取走。”
我有点惊讶,不是因为她现在不要那青铜环,而是因为我第一次听她说这么长的句子。看来她慢慢地,也愿意与我沟通了,这是个好兆头。
我一回头,看到药不然拿着我的电话,在月台上兀自絮絮叨叨,跟他的那个小女朋友说个没完。他这几天不是在天津,就是陪在爷爷身旁,现在又要去安阳,少不得要抚慰一下女孩子。我过去一拍他脑袋,催他快点上车,药不然嘴里不停地说着甜蜜话,手里忙不迭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意思是再给他两分钟。
“我等你,车可不等!”我不由分说抢过大哥大来,跳上车厢,药不然只得也紧跟上来,还不忘把脑袋伸到话筒前,吻别了一下。
安阳位于河南北部,地接河北、山西,号称中国八大古都之一。对于藏古界,尤其是摆弄金石的人来说,这个城市称得上是圣地。这里有大名鼎鼎的殷墟,出土过大量的甲骨文;还有商王朝晚期的诸多宫殿遗址和大量青铜器,比如那个名声赫赫的司母戊大方鼎,即在这附近出土。其他还有大量古迹古墓,遍布四周,足以让任何一个考古学者或者古董贩子为之疯狂。
当然,安阳还有一个为业内熟知的特点:这里还是全国知名的青铜器伪造基地。从春秋时代开始,这一带仿制青铜器的传统就一直绵延不绝,已经形成一种悠久传统。在安阳附近的村子里,许多家族都是仿制世家,拥有无法想象的伪造工艺,即使是老专家也会走眼。最可怕的是,他们绝不固步自封,与时俱进。
我听过一件事:八十年代初,专家开发出一种新的青铜器鉴别方法。古人在用泥范铸造比较复杂的青铜器时,会用一些细小的金属片连接在范型之间,用来固定。待得浇铸成功、泥范被去掉以后,这些细小金属片有可能会被烧熔留在器物中,或造成微小空腔。通过x光对青铜器的扫描,垫片的痕迹便成为区分真赝的标准之一。结果这个研究成果公布没几年,市面上的赝品青铜器就已经出现了不规则的金属垫片,与真品几无二致……
而我们此行要去拜访的那位郑国渠,据说就是来自青铜器赝品世家之一。这些资料大部分都是得自于黄烟烟,自从许家被开革以后,黄家便把持了这一门生意,对全国青铜器市场以及一些造假著名人士自然了如指掌。
这个郑国渠,是个造假的高手,经他手出去的赝品青铜器少说也有二十几件,很难被鉴定出来。郑国渠为人凶狠狡猾,据说身上还背着好几条人命。鉴古学会跟警方合作过好几次,却始终不能动摇其根本。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这一次,可以说是深入敌阵了。
在安阳下车以后,有人接站,也是黄家在当地的关系。我们找了一家旅馆安顿下来以后,我把黄烟烟和药不然叫到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由我出面去找郑国渠。我跟他毫无瓜葛,不会引起敌意。而且我只是借那枚铜镜看看,不是买,相信只要筹码开得慷慨,他不会拒绝。
但黄烟烟反对。她说郑国渠这人和一般玩古董的不同,他对收藏鉴赏什么的毫无兴趣,衡量古董的唯一标准,就是金钱。这样一个人,你求他看看那枚铜镜,搞不好会引得他狮子大开口。即使付出足够的代价,这份慷慨也会让他心生疑窦,认为铜镜里藏着什么东西。万一许一城在铜镜里留着的信息被郑国渠发现或破坏,一切都完蛋了。
黄烟烟说得十分严重,可见鉴古学会对这个郑国渠忌惮极深。
“那咱们该怎么办?”我问。
黄烟烟从提包里拿出一件器物,这是一具青铜爵1,流口十分宽大,流底有垂鳞纹,菌形柱,腹部还有一周环龙纹,龙下以波曲纹衬底,三足为刀状,是典型的周代青铜纹饰特点。这个排列组合,暗喻着“龙凭鳞而行于水”,意思是龙是靠鳞片在水中游动的。
这绿莹莹的铜爵一拿出来,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古朴幽密起来。
“知道父辛爵么?”黄烟烟问。
我点点头。那是1976年12月出土于陕西扶风庄的一件国宝,号称是商周青铜爵之冠。黄烟烟拿着爵晃了晃:“同一批出土的。”
我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算是一件一级文物了,按规定应该被收到博物馆登记造册,即使是黄家,也不可能随便拿出来啊。再者说,就算他们能随便带出来,这尊青铜爵在市场上的价值也是极高的。用周代的青铜爵去换唐代的青铜镜,这岂不更是惹人生疑么?
我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我看不见得,你这是一件故意做旧的高仿品。”黄烟烟把青铜爵放下,淡淡一笑:“算你不傻。”
我从她手里接过这个龙纹爵,反复检视,越看越是心惊。这青铜爵仿制得相当精妙,无论是纹饰、爵制、包浆还是铜锈层次,都仿得天衣无缝,以我的水平,看不出一点破绽。我抬眼看黄烟烟,她知道我什么意思,点头允许,我伸手去抠爵边微微隆起的疙瘩锈,却抠不动。一般来说,只有锈蚀天然累积千年,才能有如此硬度。用化学试剂制成的新锈,都不结实,一抠就掉。
我有点不甘心,拿起爵来反过来掉过去地看。商周的青铜器都是用内外多块泥范浇铸而成,范与范之间不可能严丝合缝,总会有小小缝隙。铜汁在浇铸时侵入这些缝隙,就会在器物表面形成扉茬。这些扉茬又被称为范痕,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在行家眼里却是分辨真赝的标志之一。很快我失望地发现,在这尊爵的侧腰边缘,我摸到了内卷的扉茬。
我甚至还想用“悬丝诊脉”之术掂量它的重量,因为真正的青铜器经过千年锈蚀,重量会偏轻,但最后还是铩羽而归。末了我一脸沮丧地把青铜爵还给了黄烟烟:“才疏学浅,我认不出来。”
玩古董的有个规矩:“说新不说旧。”什么意思呢?你说这件东西是真的,可以不说为什么真;你若是说这件东西是假的,非得讲出个道理不可——讲不出道理,就是胡搅蛮缠。我这次真是败得太彻底了,明知眼前是赝品,却完全找不出证据。
我一个专业搞青铜器的白字门后人,却被黄字门仿制的爵器给忽悠了。这件事,真有点伤自尊心。我拍拍大腿,正色道:“爵器做的不错,但话说在前头。我做人有原则,如果你是想拿赝品去换真品,这是骗人,我可不赞同。”
黄烟烟冷哼一声:“假道学!”我眉头一皱,正要与她继续争辩。这时药不然眼珠一转,忽然拍手笑道:“又不是春晚,我说烟烟你就别逗他了,你是打算去斗口吧?”
黄烟烟没吭声,算是默认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斗口的话,只是为切磋技艺,拿赝品也无妨,不算骗人。
现在黄烟烟拿着这尊青铜爵去找郑国渠,显然是打算单刀直入,砸场子挑事。我猜她之所以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是家族里的授意。郑国渠是仿制青铜器的大行家,黄家以前恐怕也在他手里吃过亏,打算趁这次机会出出他的丑。
不过郑国渠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村子里,很少公开露面,好在他在安阳有个门面。黄烟烟的计划是,拿着这具青铜爵连着几天去堵门斗口,斗到店里人撑不住,郑国渠肯定会现身的。这个人对自己技术有极大的自信,届时逼他用铜镜为赌注,便可到手。
药不然对黄烟烟这个计划大声赞同,他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乱,斗口这事正合他的胃口。我却没有立刻表态。
说实话,黄烟烟这么做,我是有点不开心的。这次调查,我该算是主导者。而现在她未经商量就抛出这么一个青铜爵,计划里又掺杂着为黄家出气的因素,很有些先斩后奏抢夺主导权的意味。黄家咄咄逼人的风格,我又一次领教到了。
不过这计划本身倒没什么大的漏洞,如果强制放弃,也有些可惜。大局面前,私人恩怨暂且搁置一边。我问黄烟烟道:“这事得谨慎。你有十足把握郑国渠会看不出这个青铜爵的破绽吗?”黄烟烟傲然道:“不会。”我又问:“如果他不肯拿青铜镜出来做赌注,或者干脆不跟你斗口呢?”黄烟烟一声冷笑:“那他就别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