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规定。”方震回答,“对了,审讯的时候,你也得作为文物顾问旁听,这是刘局安排的。”
“好吧,好吧……”
我举手投降。跟方震这种人争辩,简直毫无意义。他就是一块顽石、一道堤坝,任凭你多少风浪打过来,他都岿然不动。我侧过头去,看到远处一道白光闪过。这是几名技术人员在对盗洞现场拍照。周围的警察走来走去,收赃物的,看犯人的,印车辙的,井然有序,声音密集却不喧闹。一想到这么多人悄无声息地跟着我们在山里兜圈子,一直到完成合围都没人觉察,我就佩服得不得了。这得是什么素质,都快赶上特种部队了。方震手底下的人,就和他一样神秘莫测。
“你们从刚才就一直跟着我?”我问道。
“是。”
“那面包车在山里转了好几圈,黑灯瞎火的,真亏得你们也跟得住。”
“职责所在。”
“如果我当时暴露了身份,你们又没及时赶到呢?有什么备用计划没有?”我忽然好奇地问道。
“局里有一个见义勇为烈士的名额。”
“……”
我看着方震的脸,却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迹象,只得缩缩脖子,中止这个话题。我们谈完话,走回到那边。大眼贼忽然把脑袋抬起来:“首长,地下还有个人呢,你们可别忘了哇。”
旁边看守他的警察毫不客气地敲了他一记:“闭嘴!”大眼贼连忙把嘴闭上,重新低下头去。我一听乐了,点点头:“你还真讲义气,放心吧,天网恢恢,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很快那个掏坟的迷彩服小伙计从盗洞里爬出来,一出洞口就被三个大汉按住。我一看他的脸,顿时就乐了,这小伙子也是一眼大,一眼小,活脱脱一个大眼贼的翻版。
警方人赃并获,大功告成,方震宣布可以离开现场了。林子外头停着好几辆警车,我和方震上了第一辆,其他几个吃席的家伙被一股脑关到第二辆大车里。车队马达同时轰鸣,警灯闪烁,正气凛然,顿时把这阴翳山林中的诡秘气氛震得烟消云散。
方震跟我并排坐在后面,双手搁在膝盖上,眼睛微眯,目视前方一言不发。这是他坐车的习惯,我也知趣地没拉着他继续闲扯,而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那一片深沉的黑夜,思绪万千。
这次行动,是刘局找上我来的。他是五脉的红字门出身,在政府担任要职,分管文物古董事务,是五脉在官场的代言人,当初就是他一手策划,把我引入那场佛头纠葛。
几个月前警方注意到,首都市面上有一股明器流入,经过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鉴定,这批明器都是真的,而且年代整齐划一,外表土壤成分相似,像是从坟里一批盗掘出来的。警方怀疑盗墓团伙又开始猖獗,遂制订了一个钓鱼计划。
这个计划需要一个人,这人必须得懂古董,江湖上有一定身份,又不至于太招眼。五脉里的人都不合适,最后这差事就落到了我头上。我按照刘局和方震的关照,在市面上转了一圈,果然被我找到一个“吃现席”的组织者。于是我以古董贩子的身份假意入席,和方震搞了一出里应外合。
这次“吃现席”没有顺利交易,反而以内讧告终。这个结局,早就在我预料之中。“吃现席”这种古风犹存的买卖,讲究的是规矩和诚信,在如今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如今经济开放搞活,大家都想明白了,金钱面前,不必讲什么老规矩,怎么赚钱怎么来。即使是像古董界这种老气横秋的保守行当,也经受不起这种冲击,像张老板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大势所趋,规矩也在慢慢消亡。
很多古董界曾经的规矩,也像“吃现席”一样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变成一件古董。
如果我爷爷和我父亲活到现在,不知会做何评价。我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一边伸出手指,在车窗上蘸着雾气画了一朵梅花。梅花一共分成五瓣,聚在一起何等紧密。可惜车子空调温度一会儿就上来了,这朵梅花也变得残缺不全。
不知为何,即使坐在警车里,那种慢慢滑入漆黑墓穴的压迫感,仍旧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让我呼吸不畅。我的额头轻轻磕了玻璃一下,有细细凉气沁了过来,冰冷无比。车子就在这种沉默中缓缓驶出山区。
很快车队抵达了当地的一个派出所,开进院子里。我一看这架势,恐怕方震他们是打算在就近的警察局里突击审讯,不禁心里暗暗叫苦。看来这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回城了。
这个派出所不大,几辆警车进来把停车场塞得满满当当。我和方震跳下车走进去,随便喝了口热水,嚼了几口饼干,直接走进了审讯室。对面第一个被提审的大眼贼已经被带了进来,双手铐住,坐在椅子上。不过这家伙镇定得很,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东张西望,全无紧张感。
我以为他看见我,起码得瞪我一眼。想不到大眼贼却是满脸堆笑,先主动打了个招呼:“首长好,首长好。”
“他倒想得开。”我低声咕哝了一句,和方震坐到桌子后头,旁边还有一个负责记录的小警察打开记录本。
方震先遵循程序,问他姓名年龄身份,大眼贼昂首挺胸,对答如流,说自己是河南开封人,姓廖。看他那精气神,好像自己得了“全国劳模”在接受记者采访似的,一点也不像被审问的犯罪嫌疑人。我估计公安系统要是有年度最佳犯罪嫌疑人评选的话,他肯定能得奖。
问罢了前面的例行问题,方震拿笔杆敲了敲桌面,进入实质阶段:“这次‘吃现席’是你张罗的?”
“是,我在市场上放了点风,就有人主动凑过来了……哎,我要是再早一点知道有首长关注,就多招几个不法商贩,也算为民除害。”大眼贼一脸义愤填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警方关注此事的?”
“就是刚才啊。我一看那一排手电透着雾气照过来,就全明白了。强光防雾手电,只有警察才有这装备。从那一刻起,我就下了决定,要全力配合警方工作。”大眼贼解释说,大眼珠子贼兮兮地转了一圈。
我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你知道是警察,为什么要喊一嗓子墓主索命?”大眼贼恨恨道:“这些人平时坏事做尽,心里都特别迷信。我喊那么一句,好歹能吓唬吓唬他们——谁让这群混蛋不仁在先,要活埋我儿子呢?”
方震眉头微抬:“那个下去挖坟的是你儿子?”大眼贼笑道:“父守坑,儿下洞,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讲究。”
方震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表示他说得没错。确实有这个老规矩。原因很简单,倒斗的时候挖盗洞,一般是一个在洞口守,一个下去墓穴里挖明器。可是人性本贪,时常有守在洞口的人起了贪心,把明器接走以后,一铲子把取宝的活埋。所以合伙盗墓的大多是亲戚,而且得是血亲,但儿子害老子的事也时有发生,后来规矩变成了儿子下洞,老子守坑,这才保得平安无事——别看是个小小的转变,里头可透着不少人性的道理呢。
那下了盗洞的年轻人也是一眼大、一眼小,估计是什么家族的遗传病,不用鉴定,一看面相就知道肯定是父子。
方震低头记了几笔,拍了拍桌子:“那你知道你们父子犯了什么罪吗?”
大眼贼忙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诈骗罪。咱们国家《刑法》都规定了,我这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用虚构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的行为。”他倒背得挺熟,旁边负责记录的小警察扑哧一声,差点乐出来。
“诈骗罪?”方震冷笑一声,“你们父子今天的所作所为,只是诈骗罪?恐怕不对吧?”
大眼贼赔笑道:“首长您圣明,真的只是诈骗罪。”他身子前倾,眼珠瞪得很大,声音压低,好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给我们听,“这事我就告诉您几位啊,我给他们那些货,都是假的。”
方震愣了一下,连忙吩咐小警察去把那些赃物取来。等到他们把赃物运过来,我知道用着我的时候到了,从容起身,先把那个玉春壶瓶拿起来端详。说起来,这次吃现席吃砸了锅,这个玉壶春瓶要负很大的责任。都是它挑起了出席者的贪欲,这才有了后头的纷争。
其实我对瓷器不是很懂,那是玄字门药家的专长,可惜药不然这个不肖子叛变,药来去世,山中无老虎,也只能让我这个白字门里的赶鸭子上架了。我拿着玉壶春瓶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突然乐了。这瓶子刚拿出来的时候,现场光线太暗,我只是匆匆拿手电照了一眼,没细看。现在仔细这么一瞧,就瞧出问题了。
方震问我乐什么,我说大眼贼说得没错,这是一件赝品,而且赝得没法再赝了。说完我指给方震看,这瓶子底儿有个题款,上头写着“大明洪熙元年成祖遗制”,一共十个淡青釉色的楷字。
方震和那个负责记录的小警察看了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我索性把瓶子放倒,拿食指一个一个点过那一行字,告诉他们:“这瓶子的破绽,就在这一行字里。”
小警察一拍巴掌:“我知道了!洪熙是明仁宗朱高炽的年号,明成祖朱棣的年号是永乐!有矛盾。”
我摇摇头:“错可不在这里。你看到‘遗制’二字了么?说明这玉壶春瓶是朱棣在位时下旨要的,结果还没等做好,朱棣就死了。等到这瓶子烧制出来,都已经是洪熙年间了,所以题款上前写新皇帝年号,后写成祖遗制,说明这东西虽然是洪熙年出的,但算是先皇生前遗物。错不在这里。”
小警察有点不服气:“你一不瞧胎足釉色,二不鉴纹饰,光看这一行字,怎么知道是假的呢?”
我哈哈一笑:“这错的地方,就在明成祖三个字上。朱棣的庙号可不叫明成祖,而是叫明太宗。”小警察眼睛瞪圆:“怎么可能!我中学历史书里就写了明成祖朱棣,可从来没见过什么明太宗。”
我晃了晃指头:“你有所不知。朱棣死后,定的庙号就是叫明太宗。过了一百多年,到了嘉靖年间,才改为明成祖。所以说,咱们现在讲‘明成祖朱棣’,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洪熙年间的工匠,提到朱棣只可能叫太宗。嘉靖前的文物,凡见成祖二字的,铁定是假货——这是个知识盲点,好多人不知道,一不留神就被忽悠了。”
大眼贼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钦佩地鼓了鼓掌,弄得手铐哗啦哗啦响:“原来是假在这里了啊!这位首长真是目光如炬。”
gu903();我和方震对视一眼,觉得这家伙反应可有点奇怪,似乎他原来也不知道这假货的破绽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