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兄弟们救出只剩一口气的赵学士。平王府死士见势不对,当场服毒自尽。好在赵学士人清醒过来了,已经录下口供,痛哭流涕,请求减免死罪。”
齐正衡隐约感觉今夜上来西阁的时机不太对,单膝跪在门外,忐忑地拿眼偷瞄天子的神色。
“臣拿着口供,立刻去找周玄玉副指挥使。他那边拿下了所有紫宸宫当值宫人,正挨个审到一半,跟赵学士的口供一对比,找出了紫宸殿里里应外合、替赵学士偷出陛下手谕名单的御前内侍。”
“那小内侍是赵学士在宫里授课的学生,今年不过十五岁,负责殿室洒扫。被赵学士一番口舌鼓动,做下了大错事。”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平王府也派兵围了,明日当面问询平王殿下,臣有把握,能把这桩大案查个水落石出!”
洛信原听完,神色不动,只微微颔首,
“此事做得不错。既然人证物证俱全,明日把人从诏狱里提出来,移交大理寺和刑部会审。”
齐正衡一愣,这等矫诏谋储的大案子,竟然不落在皇帝亲自下诏定罪的诏狱,转交刑部和大理寺会审了?
念头瞬间一闪而过,随即领命,“臣遵旨!”
洛信原关了门,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色走回榻边。
梅望舒安静地睡着,呼吸清浅平稳。
她今晚实在太疲倦,吵闹了那么久的铜铃声一旦停下,她几乎立刻陷入浅眠。
察觉到身边站了人,她从浅眠里挣扎着醒过来,半阖着眼问,“什么事?怎样了?”
“大事,好事。”洛信原俯身下去,安抚地亲了下唇角,又把滑落的衾被往上拉到肩头,
“齐正衡运气好,可以自己用腿走下西阁了。政事堂诸人也不必再滞留宫里。你安心地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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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奉命‘端坐避嫌’的诸位重臣们,到了后半夜时,被苏怀忠安置到几处偏殿歇下。
传圣上口谕,事情已经查出眉目,诸卿今日辛苦,只等天明开了宫门,便可以各自归家歇息。
诸臣放下心来,偏殿里临时搭起的床榻处处鼾声大作。
只有林思时辗转反侧,对着窗外浓重夜色,不能阖眼,不敢阖眼。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阖眼,就会像昨夜那样,又陷入重重梦魇——
他的同门师弟,认识多年、御前共事的同僚,梅雪卿。
性沉静,善谋断,人品性情令他赞叹,行事手腕却又令他忌惮。
在他的梦境里,同样的梅姓,同样的如画眉眼,竟然是个女子。
清雅出尘的美人,穿一身大红霞帔,仿佛明珠浴光,一颦一笑皆动人,在红烛下袅袅婷婷地对他万福,低眉浅笑,温婉唤道,“夫君。”
‘她’竟是自己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林思时站在梦境边缘,被重重灰雾笼罩,茫然望向梦境中央、唯一没有被灰雾蒙蔽的所在。
那是一处大红喜房。
他自己同样身穿喜服,站在‘她’的对面。
把揭下的红盖头随手扔在桌上,神色冰寒,言语如刀,冷冷对着‘她’道,
“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出这副贤良模样。实话与你说,娶你进门,不过是依从母亲的意思,我心里早有别人。只恨她出生没有投个好胎,不像你顶着梅家嫡女的光鲜名头,入了我母亲的眼。你既是母亲选中的人,不妨把刚才那副贤良姿态多多摆在母亲面前,让她老人家欢喜,就可保住你的正妻之位,其他的莫要多想!”
一字一句,句句诛心,眼看着面前的清雅美人渐渐失了眼中浅笑,脸色一点点苍白,无声地抿起了唇。
红烛下映出芙蓉面色,默然转过视线,眼中泛起薄薄泪光,含泪时亦动人。
一身喜服的他自己,见她并不哭闹撒泼,只是默默无语,心里的冷硬松动了些,不自觉放缓了语气,
“行了,你我话已经说开,今后你若能生儿育女,操持内务得当,我倒也可以保你稳坐林家正妻之位。只需你不插手我的事,做好你的本分即可。”
他走近几步,伸手过去,“来。你我洞房之夜,莫哭了。”
对面的‘她’却往后避开半步,声音平静无波,完全听不出刚才显露的含泪悲伤。
“夫君既然心中另有所爱,当初两家相看之时,为何不当面拒绝。梅家只我一女,若夫君直言不愿,家父母定然不会勉强林家定亲。”
在梦中他自己的愕然视线里,‘她’平静地道,
“夫君既然没有坚拒这桩婚事,反而遵循媒妁之礼成亲。恕妾直言,夫君心底必然是反复权衡,这桩婚事带来的诸多好处:林家老夫人的欢心,我梅家的家世助力,或许还有妾在京中的三分虚名,压过了夫君心中所爱。”
林思时站在灰雾笼罩的梦境边缘,眼睁睁看着那个一身喜服的自己勃然大怒,在洞房之夜丢下新婚正妻,冷笑拂袖而去。
他在梦里朦朦胧胧地想,这噩梦实在太过荒谬。
却又想,确实是梅雪卿会说出来的话。他向来善于洞察人心。
他在梦里忽然又惊疑起来。到底是他,还是她?
灰雾笼罩的梦境还在继续。
林思时眼睁睁看着梦里那个自己冷落发妻,连着数月歇在外头。
家里的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母亲当面问过几次,对‘她’的态度也一日不如一日。
有一日提早回去,发现母亲把人叫到身边,就像其他家族磋磨不听话的媳妇那般,叫人从早到晚地贴身伺候,开始立规矩。
母亲当着他的面,不冷不热地对‘她’道,
‘嫁过来半年了,肚皮也没个动静。虽说是梅家的女儿,但如今是林家的儿媳妇,在夫君面前还是乖巧些,莫要整天端着京城才女的清高脾气,惹我儿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