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淡淡道:“皇上既然都和别人商议好了,又何必再来问臣,难道就是为了通知臣一声儿?”
姜佑捏着拳头,忍着恼火道:“掌印的意思是,后天不打算走了?”她缓了口气道:“你若是觉得时候不合适,咱们还可以再商量。”
她从小被惯到大,甚少用这种迁就的口气和别人说话,薛元一手搭在她肩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收回手道:“都听皇上的吩咐。”
姜佑下意识地想回握,却发现他已经收回手了,有些怅然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
所有人都同意,回程之事进行的格外迅速,他们后日一早果然就登了船,一起在船上的还有从海西府上救下的那些女子。
这些女子大都是金陵人士,要不就是有亲眷在金陵,姜佑怕她们再出什么岔子,也没让他们自己回去,便干脆带着她们一道儿上了船。那位脖子上有块红痕的女子名唤白芷,她约莫是对她存了感激,一路上不离她左右。
姜佑坐在正堂里,她就洗好了新鲜的瓜果端进来,用银签子扎了喂到她嘴边。她正巧看见薛元从二楼下来,有些尴尬地接过手:“你放下吧,我自己来就成。”
白芷眼神一暗,勉强笑道:“是。”她抬眼瞧了瞧窗外,喃喃道:“快到金陵了。”
姜佑颔首笑道:“如今海西已死,家产也被尽数抄没,大部分充公,也有些都分到你们手里了,虽不说如何富裕,但至少也能保证你和你娘下辈子衣食无忧。”
白芷听她说话温柔,抬眼瞧了她一眼,声音如蚊鸣,极轻地道:“有了钱又能如何?如今家里就剩下我和母亲两人,两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就是有钱也守不住。”她说完又黯然垂泪道:“不过我这身子已经破了,又有哪个好人家愿意要呢。”
姜佑宽慰道:“娶妻娶贤,况且这也不是你所愿,你日后寻个能体谅你的也就是了。”
白芷想到她那日破门救人的威风,脸色微红,见她还是没懂自己的意思,垂头捻弄衣角:“妾愿侍奉大人左右...”
侍奉她?宫里的宫娥各有定数,她进宫只怕都难,更何况在到她乾清宫里伺候了,她摊手无奈道:“家中规矩大,我身边不能再添人了。”
白芷看她仍旧不懂,心里一急,正要开口,就听身后一声嗤笑,单只有两人在的时候让她说两句还行,有别人在她却不好意思继续说了,告了个罪涨红着脸转身跑了。
薛元一撩曳撒下了楼,不急不慢地坐在她对面,立刻有人摆上清茶和瓜果,他轻轻敲了敲桌面:“美人恩重,皇上好艳福。”
姜佑怔了下才反应过来,随即满脸尴尬地道:“你是说她...想要以身相许?”
薛元见她脸上的尴尬神色不似作伪,面色微缓,捧起茶盏子瞧着窗外,缓缓地啜着茶水:“臣什么都没说。”
他今日换了身常服,素蓝的直缀穿在身上,白玉冠拢着黑鸦鸦的长发,神态悠然,比平时的艳丽灼人多了些儒雅的味道。
姜佑张了张嘴,终究是没他有定性,先一步开了口:“你这些日子对我阴阳怪气的,不还是因为上次我质问你的事儿,当时在海西府里查着的账本子...你敢说你没有一点错处?”
两人老这么冷着也不好,薛元眯了眯眼:“大齐朝就好比一片林子,虽然东厂和文官明面上势同水火,但根系早就纠缠不清了,海西绝不会是头一个跟东厂都牵搭的官员,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姜佑硬邦邦地道:“这么说来,是朕错怪你了?”她忍不住拍了拍桌子:“朕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若不是一直借着你们东厂的势,他又怎敢如此胆大妄为,坑害了那么多无辜百姓?!”
薛元并不答话,缓缓起了身走到她跟前,她惊得想往后躲却没躲开,他抬手摩挲着她玉白的耳朵,弄得她全身发软,才缓声道:“臣并非神仙,自问对齐朝是尽了心力了,皇上若是不信臣,臣又有什么办法?”
姜佑嫣红的唇抿成一线,讥诮道:“这么说来,你倒是个忍辱负重的忠臣了?”
薛元身子往下倾,丰润的唇几乎快要贴到她脸颊,他细细嗅着多日不曾尝到的甜蜜味道,缓声道:“臣不是忠臣,只是因为,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臣才甘愿鞠躬尽瘁。”
他带着淡香的气息拂在她颊边,让她的脑子也跟着乱了,只能扶额往后仰了仰:“你...你离远些。”
薛元两瓣唇在她脸颊上有意无意地轻轻擦过,这才慢慢直起身:“皇上还有什么想说的?”
一般两人吵架,要是有一人先软和下来,这事儿就好办多了。姜佑捂着被他亲过的地方,神色微微和缓,正要开口,就感觉船身一震,掌舵高声喊道:“几位贵人,咱们到金陵了。”
姜佑被震得左右乱晃,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瞧着他神色,犹豫一下才道:“咱们先下船再说吧。”
薛元也没指望几句话就能解开两人之间的死结,点了点头,和她并肩下了船,两人站在甲板上,老远就看见何府派了人来迎,站在最前头的正是何府的大公子何长明。
她这些天没见到熟人,见他特意来接十分高兴,轻轻松松滑下船板,对着何长明打趣:“何老近来不是让你帮着整理学苑藏书吗,怎么竟舍得派你过来?”
这时候薛元也下了船,重岚也小心跟在后头,何长明脸上头回显了为难之色,苦笑道:“这次特地来接人,其实是有事儿要跟厂公商量。”
他说完错开身,露出身后一个少年来,这少年模样和重岚有些相似,眉目也称得上俊秀,但少了重岚那种游刃有余的气度,所以远不如重岚惊艳。
她刚想出声问,后面重岚已经快步跑了过来,惊疑地‘咦’了声,诧异道:“三堂兄,你怎么过来了?”
重家大房的二公子重年并不理她,眼睛直直地看着薛元,突然躬身就拜了下去,用的竟然是小辈见长辈的礼节,声音清越地道:“晚辈重年,奉家父之命,特意拜见三堂叔。”
幸好码头上被何长明提前围了起来,把闲杂人等都赶走了,但码头上仅有的这几个人,也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何长明又让开几步,露出身后一个少女,那少女也盈盈下拜,脆生道:“晚辈重雅,拜见三堂叔。”
何长明苦笑道:“这些人都是昔年皇商重家之人,跑到我们何府上,口口声声说厂公是他们亲族,我们不敢擅自做主,便带来了请厂公做主。”
薛元的出身虽然甚少被人提起,但也不算什么秘事,他本是泉州薛家公子,后来薛家遭难,女子被罚没入教坊司,男子被阉了充为宫奴,齐朝阉奴的大部分来源就是这些罪臣之后,这些事儿自打他平步青云后就没人敢提起了。
但这事儿怎么看都是薛家遭难,左右跟重家没什么关系,重家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何长明见薛元面色阴鸷,忙补充道:“厂公放心,这事儿何府上下只有在下和家父知道,旁的人一概不知,你看这...”
他也不愿相信重家人的说法,要是他们说的是真的,那齐朝可得有一场大乱子了,不过人家既然找上门,也不可能置之不理或者杀人灭口,何家百年声誉还要不要了?他和何老商议一番,干脆交给薛元自己处置。
薛元连瞧都不瞧这两人一眼,漠然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猫三狗四,胡乱攀亲,剪了舌头沉江。”
重年和重雅齐齐变了脸色,重雅忙跪下来尖声道:“三堂叔怎能如此狠心,我们可是你嫡亲的侄子和侄女啊!家父在家时常念叨堂叔对小辈如何慈蔼,如今您怎么狠得下心来呢?!”
重岚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重家大房不知道受了什么人蹿腾,竟然敢跑来认亲,不管薛元是不是真的重家人,他都绝不可能传出风声去!
她想通了这节,顿时觉得遍体生凉,她忙快步走到重雅身边,一把拉着她往回走,低喝道:“五堂姐,你疯了不成!咱们三堂叔早就死了,这位是东厂的薛厂公,哪里来的什么堂叔!”
她说着对在场的几人赔笑歉然道:“我这堂兄堂姐小时候和三堂叔感情甚笃,长大后忧思成疾,但凡见到相貌出众的男子就乱喊堂叔,这回不知怎么又把厂公认成三堂叔了,让几位大人见笑了。”
重家大房确实是受人挑唆,想到薛元的位高权重,再想到重家如今门第落魄,所以动了认亲的心思,便先派了两个小辈来试水。如今东厂势大,在他们看来,这天下就是厂公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改了薛姓,但如今他一人独大,压着文官挟着皇上,姓薛姓重谁又敢置喙了?
重雅只记得家里父亲描绘的大好前景,一把挣开重岚的手,高声斥道:“你竟敢这般无礼!我看是你眼瞎了吧,跟三堂叔见了这么多面,竟然没认出来!”
重年生怕人不信似的,紧随其后地道:“堂叔名唤景风,今年二十有四,我们家庙里还供奉了堂叔的名字和画像。”
他说完从背后的包袱里取出个细长的木匣,从中取出一幅画来,众人定睛一看,上面的人虽年纪不大,但相貌风采确实是薛元无疑。他叩头道:“这就是三堂叔留在家里的画像,分明就是厂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