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战长林赖在居云岫屋里写了大半天的字。
居松关过来时,天幕余霞成绮,梅影横斜的香雪苑里笼罩着瑰丽霞光,耳闻屋里传来的嬉笑声,他收住脚步,示意丫鬟不必出声,静静地伫立在一棵梅树下。
“可以了,够了,不用再写了。”
“有进步吗?”
“……有。”
“你果然很会教,比先生会教,我明日再来。”
“……”
暮风吹拂庭院,有斑驳光影在树下曳动,战长林眉开眼笑地从居云岫屋里蹦跶出来,看到居松关后,笑容一收。
及至他身边,才又咧嘴:“她答应了。”
语气甚是自豪。
居松关笑,淡淡瞄他一眼,道一声“恭喜”。
战长林嘴角咧得更厉害,朝他晃一晃手掌上的“白蝴蝶”,意气风发地走了。
※
那天以后,战长林一有空便来找居云岫玩,最开始是借着练字的由头谈天说地,后来,狐狸尾巴慢慢藏不住,他便开始想方设法地劝居云岫离开书案,离开闺房。
居云岫毕竟只是十岁的小姑娘,天性里还是有贪玩的成分,被他一来二去地怂恿了数回后,终于放下手里的笔,颇为勉强地说:“那就陪你去看一看吧。”
战长林大喜,从案前蹦起来,热情地把居云岫请到练武场。
赤日炎炎,练武场上汗水飞洒,乃是战平谷、战石溪在一较高下。居云岫并非头一回看他二人比试,虽然欣赏,可确实谈不上多喜欢,偏战长林一个劲儿在耳朵边解说,吵得像一千只蝉。
大概是发现居云岫眉头紧蹙了,战长林自认很会察言观色,立刻暂停解说,目光一转后,对居云岫道:“走,我带你去那边玩。”
居云岫狐疑,跟着他走到墙垣前的三大排兵器架前,战长林取下最前排的一把小型弓*弩,介绍道:“这叫袖箭,箭装筒中,内设机括,藏于袖口,一按机括便可发射短箭,在十丈以□□*杀敌人,厉害又轻便,最适合女郎携带身上防身用。喜欢吗?”
居云岫摇头。
战长林颇为遗憾,便又领着她走入第二排兵器架前,取下一对自认为最适合她的短剑,再次介绍:“这一对短剑叫金龙双剑,头并头如剑,尾交尾如股,剑锋锐利,削铁如泥,最适合像你这样美丽又温柔的女郎。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用。”
居云岫再次摇头。
“我不喜欢。”
战长林神色终于一滞。
居云岫淡声道:“这是你们郎君爱玩的东西。”
战长林不认同,道:“溪姐不是郎君,可是她也爱玩啊。”
居云岫一想,发现自己的说辞确有漏洞,便改道:“这是你们军人爱玩的东西。”
战长林不吭声了。
居云岫环顾四周,兴致寥寥,最后还是把目光转向练武场上,她今日穿着一件团花纹桃红衫子,下着黄裙,肩披皂罗帔子,交心髻上簪着金镶玉步摇,耳垂上戴着金穿玉荷叶荷苞耳坠,风一吹,帔子裙琚飘拂,步摇耳坠晃动,整个人环佩叮当,又不惊烟尘,恍如从神话里走出来的小仙子。
战长林心神一恍,慢慢回过味来,这样的女郎,该用鲜花来团簇,珠玉来修饰,怎会喜欢他手里这些硬邦邦、沉甸甸、黑黢黢的兵器呢?
战长林并不放弃,从后探头,道:“那,除了写字以外,你还喜欢什么啊?”
少年郎的声音落在耳畔,闷闷的,亮亮的,似有些失落,又似有些期待。居云岫眼眸微动,道:“看书。”
“……”战长林坚持,“还有呢?”
“下棋。”
战长林腹诽:为什么总是一些老先生喜欢的事情?
“有没有一些能动的?”
能动的?
居云岫疑惑,她说的这些,哪一样不需要动?
战长林补充:“我的意思是可以走来走去,不需要一直坐在那儿的。”
居云岫绞尽脑汁:“放纸鸢……算么?”
“……”战长林已不敢再奢求太多,点头,“算,走,我们一起去放纸鸢!”
战平谷、战石溪在场上交手,余光瞥到战长林领着小郡主居云岫过来了,彼此脑袋里都“轰”一声响。
小狼崽这是勾搭上王爷的心头肉了?!
一枪一剑开始由火光四射变成情意绵绵,二人放缓手上动作,专心致志地关注场外动静,眼看战长林又领着居云岫离开,战平谷不由忧心:“他又想把郡主领到哪里去?”
战石溪且惊且喜:“长林很乖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战平谷半信半疑,等人彻底走远后,收回心神,开始专心跟战石溪比试。
二人渐渐恢复斗志,枪剑相接处重新擦出火光,便在重入佳境后,场外突然传来银铃似的笑声。
随后,一抹黑影掠过地面,飞上天空,二人仰头一看,只见一只沙燕形的彩绘纸鸢展翼飞翔在碧空下。
“够了够了,当心别挂在树上,取不下来!”
“不会的,挂天上我都能给你取下来!”
“……”
二人循声转头,练武场外,战长林手握纸鸢线轴,缓缓而放,居云岫站在他身边,他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眼睛望着天上越飞越高的纸鸢,翘唇而笑。
“怎么样?我厉害吧?”战长林踌躇满志。
“嗯,还不错吧。”居云岫倨傲评价。
战平谷瞠目结舌,枪尖被战石溪用剑一拨,“铿”一声后,二人重新交手。
“这小子究竟想做什么?”战平谷压低声音。
“两个小孩子,能做什么?一起玩玩罢了。”战石溪依旧护短。
战平谷不信,哼哼两声:“就他那臭脾气,我喊他陪我喝酒他都不肯,能愿意陪一小姑娘放纸鸢?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他一哼哼,声音又开始大起来,场外,居云岫笑意一怔,耳根微微发热。
战长林恍如不闻,放得愈发起劲:“还要再高一点吗?”
居云岫娇声:“不用了。”
※
十岁的最后一个夏天,居云岫身边多了一个玩伴,这个玩伴是她名义上的义兄,可是她从来不叫他“哥哥”,只呼其大名“战长林”。
战长林对此似颇有意见,好几次厚着脸皮来问为什么,有一回,还癞皮狗似的趴在她墙头上,变着花样哄她叫一声“长林哥哥”。
居云岫就是不叫,任他怎样哄骗都不管用。
半个月后,战长林终于再受不住,有一次趁肃王领着居松关外出,在回廊里堵住居云岫。
居云岫踅身往回,战长林便迈开腿跟上,二人一前一后穿行在回廊里,廊外是初秋衰微的蝉噪,瑟瑟秋风吹拂脸颊。
居云岫讽刺道:“你是跟屁虫吗?”
战长林问道:“你放屁了?”
“你!”居云岫愤然回头。
战长林没来得及刹住脚,下巴差点砸在她脑袋上,后退一步后,坏笑。
居云岫更生气了。
战长林及时打住,双臂环胸,低头来问:“你不肯叫我哥哥,是不是嫌弃我眼睛会放光,身上会长毛啊?”
居云岫一愣。
战长林凑在她耳边低语:“今晚上我在练武场外的老槐树下等你,你自己来看看,我是不是一匹狼。”
说完后,战长林扬长而去,背影竟有几分潇洒。
当天夜里,战长林提前半个时辰便来到了老槐树下,秋夜清寂,草丛里的虫鸣声混在风声里,窸窸窣窣,周身不时有树叶飘落。
战长林不知道居云岫会不会来,抱臂坐在树角等,他想,如果居云岫不肯来的话,他便再去一趟香雪苑。后来又想,如果居云岫不愿意来,今日在回廊里她就会朗声拒绝,不至于给他留下念想。
胡思乱想间,月亮慢慢升上中天,今日是初八,月亮还差一点就可以圆上了。战长林伸出手,沿着月亮的轮廓划,正想把那道缺口补上,耳后传来一声娇斥:“指月亮会被咬耳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