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觉得,陛下赶在宫宴前叫他过来,也许是猜出了什么,要问这事。
然而他却想错了。
皇帝叫他来的缘由比这还严重。
内室的门帘被掀开,侍膳女官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笑吟吟地打开盖子,里头放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茄鲞银丝面。
“过来,先吃碗面垫一垫。”凌烨招手喊他。
“可是陛下,等会不是宫宴吗?”
因着是冬日的宴席,菜肴容易放凉,所以宫宴的主菜是锅子,其中就有楚珩心心念念想再吃一次的红汤暖锅。他早就不胃疼了,可陛下还是严格遵照程老太医的食补方子陪他忌口吃药膳,等会宫宴上离得远,趁陛下管不着,这道菜他是一定要好好吃的。
皇帝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笑非笑地问道:“宫宴时间长,又得请安祝寿,菜放得久了,就只有两道锅子是热的了,你想吃那个吃饱?”
楚珩被戳中了心事,连忙表态:“……臣只吃清汤的。”
“朕怎么不太信呢?”凌烨抬眼看着他微微笑了笑,而后话锋一转,沉着脸叮嘱道:“不准吃红汤暖锅记住了吗?也不准饮酒,等会朕会派个人看着你。敢偷吃辣,回头宫宴结束朕饶不了你。”
楚珩心凉了半截,他以为陛下今日那么忙,肯定不会想起来这件事的。可谁知道——
“记住了吗?”陛下不只将程老太医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还不打算让他含混过关,扬声又问了一遍。
楚珩低下头闷闷地说:“……臣遵旨。”
早知道刚才陛下派人找他的时候就装没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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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糊名:就是把名字盖起来改试卷,好比现在我们考试时候的密封线。古代科举考试一开始确实是不糊名的。科举算是条线但不是最重要的。
②宫宴到了,契机来啦。
第56章宫宴
宫宴在酉时初开始。
皇帝和太后坐在最上首,往下左右两边是太子和敬王的席位,清晏年纪小,东宫的掌事女官跟在身边伺候,往日的宴会他能凑到父皇身边去,今天却不行,被掌事女官悉心照看着,乖乖坐在下首。
下了丹陛便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长辈们,长宁大长公主在右侧首位,亲自招待坐在她身旁的南隰国师镜雪里。大殿两侧,一列列的桌椅铺设开来,朝臣和女眷们分席而坐。
楚珩没有和钟平侯府中人在一起,与钟平侯见面说了话后,他和叶书离便都坐到了代一叶孤城城主入宴的穆熙云身后。漓山叶氏是大胤十六世家之一,座次靠前,楚珩抬头就能望见陛下的身影。但相应的,也更方便陛下看着他饮食忌口。
宫宴伊始,楚珩刚刚入了座,就有个侍立在走道上的宫人轻手轻脚地提着个酒壶过来,朝他行了一礼,伸手换掉了楚珩桌子上原先盛着酒液的银壶。宫人做完这一切后便退到了一旁,侍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就在楚珩几步之外。
楚珩见此心下一凉,知道自己今天注定与红汤暖锅无缘了。
千秋朝宴是盛典,流程繁琐。皇帝和太后都入了座,众人行礼参拜后,便依照座次开始给太后祝寿献礼,一流水的典仪走完,就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开宴动筷的时候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大半,只剩下暖锅和汤羹是热的了。锅子里的菜煨久了炖得软烂,也失了新鲜的口感,楚珩夹了一筷子尝了尝,菜一入口,顿时连旁边那盏陛下不准他吃的红汤暖锅也没兴趣了,直接转向了桌上的点心——幸亏刚才陛下派人来找他的时候没装看不见,宫宴前在陛下那里吃了一碗银丝面,这会儿倒不怎么饿。
楚珩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他坐在人群中,虽然座次并不靠后,但是在最上首的皇帝眼里,应该只是乌泱泱的一群人中的一个,而在这间大殿里,同时看向皇帝的目光很多,他的这一束也并不显眼。
楚珩没想过自己会得到回应,但是他抬头的一瞬,却发现陛下的视线此刻也朝着他的方向。
两道目光在半空中倏然交汇,隔着丹陛和人群,两个人悄悄地对视,不知是不是错觉,楚珩感觉凌烨微微扬了扬唇角。
——皇帝确实是笑了。
长宁大长公主离得近,一侧首就能看见。今日是太后千秋,为了在臣民面前维持那点表面上的母慈子孝,皇帝已经应付了一整天,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温和的假笑。
但长宁大长公主却下意识地觉得,皇帝方才的那个浅笑,并不是应酬对付,他是真的在笑,看到了什么人,所以发自内心的高兴。大长公主心中一动,急忙顺着皇帝的视线望过去,然而让她的失望的是,在那群人里,并没能看到哪家的姑娘。
兴许是看错了吧,大长公主收回目光,有些失望地想。
坐在最前头的宗亲们动了几下筷子,开始带头给皇帝和太后敬酒,有头有脸的世家主们也纷纷起身举杯。
高匪站在一旁给皇帝倒酒,凌烨面上神情愉悦来者不拒,但其实哪有什么兴致。那壶是个鸳鸯壶,里头一分为二,一半装的是酒,另一半却是掺了蜂蜜的温水。高匪伺候皇帝久了,看他一个眼神就知道是要茶还是酒。一圈人敬下来,壶中上好的秋露白,皇帝就没喝一口,心情可见的差。
高匪几乎都以为今天一晚上就这么糊弄过去了,直到东都境主的夫人穆熙云举了杯,她身后坐着的楚珩和叶书离同样跟着站了起来。
凌烨眸中染上笑意,看了高匪一眼,高公公心领神会,轻轻按了一下壶柄,满满的一杯秋露白递到了陛下手里。
长宁大长公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点心,不经意间抬了下眼帘,才注意到对面起身敬酒的是皇帝的御前侍墨。她并没有多在意,收敛目光,侧首朝皇帝的方向随意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没能收回来。
大长公主确信自己这次并没有看错,皇帝确实是在笑,和方才的那个浅笑如出一辙,眉目舒展,嘴角上扬,是发自内心的怡悦——对着他的御前侍墨。
大长公主心里咯噔一下,她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
突然间就擢选出来的御前侍墨、皇帝处理政务时身边最近的人、记在身上却迟迟未落下的二十杖、御前那些刻意磋磨的传言、冬节会前提起身边人时皇帝的失神、方才宫宴前那道踏进后殿的身影、以及现在,皇帝脸上三番四次的真心笑容。
大长公主目光微沉,重新看向对面的楚珩,捏着玉箸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眼前的这个人,在她的皇帝侄子心里,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楚珩举杯饮尽才发现壶中盛的并不是他以为的果酒,而是掺了蜂蜜的温水,喝到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很不错。
酒过三巡,歌舞也演了几番,凌烨本就意兴阑珊,但今日偏偏是太后千秋宴,稍后还有烟火晚会,他不好像平日一样提前离席,只借口不胜酒力,倚着扶手垂眸养神,时不时地往楚珩的方向悄悄瞥一眼。
场上一首舞曲已近尾声,最后一个舞女退下去后,殿内丝竹管弦声停了一阵,凌烨并没有在意,正走着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律,清如溅玉颤若龙吟,大殿里觥筹交错的喧闹声一停,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场上看去——
坐在古琴后的是个螓首蛾眉的女子,她微微垂着头,看不见全貌,但露出的一截光洁白皙的额头,和一弯秀如远山的黛眉就已经昭示了这是个国色天香、不可多得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