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似乎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偏过头来看着凌启,语气诚恳:“我在鹿水没见到我大师兄,也确实不知他的行踪。后来中秋节前在露园的那几日,我大师兄也没到帝都来找我。不过大统领说得对,梳理经脉的事不能再拖。上次出宫休沐的时候,露园的齐师叔告诉我,太后千秋,我师父要来帝都祝寿奉礼,届时我大师兄可能会和她一起过来,在城郊露园小住几日。”
漓山东君会过来帝都?
凌启闻言神情微动,他打量了楚珩几眼,忽而说道:“楚珩,为漓山着想,我希望你最好说的是实话。我不妨告诉你,坊间传言,三个月前,八月十二那日,帝春台进了几个小毛贼——这是真的。但除此之外,还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齐峯听完楚珩的叙述,知道天子影卫口中的不速之客定然不是一般人,但还是觉得蹊跷:“皇陵地宫都是封死的,谁也不可能进去。地上殿宇只作祭祀用,存放一些金银器皿,没听说有其他十分贵重的东西。那里守卫虽然森严,但怎么会到大乘境过去也能被发现的地步?皇陵禁卫有这个本事吗?”
“因为八月十二那日,陛下正好在帝春台,所以天子影卫也在。天子影卫没截住的不速之客,大胤九州能有几个?”楚珩沉声道:“我也不知道那日到底是谁,但是看凌启的意思,行踪不明的漓山东君就是那个最有问题的。”
齐峯陡然一惊,皇帝在,夜探皇陵的性质就变了。往最小了说,也是盗取宗庙御物,若往大了说,都可以直接算是行刺,牵扯的可不是一点两点。
楚珩将信笺和东君令用火漆封缄好,交给齐峯,拧着眉说道:“好在现在还只是查姬无月的行踪,没开始查他这个人本身。当年在漓山给我做身份的时候,说楚珩幼时落下病根,经脉受损,不能修习武道,一直是由姬无月调理。凌启问我的时候,显然已经开始从这入手查了,再这么下去谁知道天子影卫能查出什么来。若是真有个万一,查出东君本人不只在帝都,甚至都还在御前,夜探皇陵的不是我也是我了,到时候我……”
楚珩不知想起了什么,话音忽然一停,他偏过头,心里涌上一股火气:“谁知道帝春台的事到底是哪个干的,他倒是跑了,黑锅现在全让我背了。等日后若是被我查出来……”
齐峯接过楚珩递过来的信封,听见最后那几个近乎咬牙切齿的字,不禁捏了把汗。
他又出去外院仔细交待露园暗卫,等回来的时候,楚珩已经和洒扫的小厮知会过,正匆匆往垂花门的方向走,是准备要离开露园。
外头天色已晚,齐峯连忙出声喊住他:“饭不吃?这都酉时了,等你回到宫里都得什么时候了?”
楚珩摆摆手,脚下依旧不停:“不吃了,我去趟书局有点事。”
“哎——”齐峯最终也没叫住人,只看着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许是前两天帝都才下过雪的缘故,冬月初九这天夜晚似乎显得格外寒凉。
颜相府内,颜懋就着灯光逐字逐句读完一封信,垂着眸子思忖片时,忽然对侍立在侧的颜沧问道:“我们路过端门的时候,是不是看见咱们陛下的那位御前侍墨也出宫了?”
颜沧回想了一下,“是。”
“正好,”颜懋微微勾起唇角,吩咐道:“去看看楚珩现在在哪,若是没回宫,就把他给我请来。”
“请、请楚珩?”颜沧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嗯,你说的有道理。”颜懋像是恍然回过神,摸了摸下巴,点点头道:“也不用请,若是他这会儿正在外头路上,那就直接劫来。”
颜沧:“……”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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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沧:我啥也没说啊,我的重点是“请”吗?
第28章如雪(一)
给楚珩送信的暗卫前脚才从露园离开没有半个时辰,后脚齐峯就收到了消息,穆熙云他们这次来得早,三日之前已经踏入中州地界了。
算算路程,别说京畿八百里了,三天的光景,只怕这会儿六百里也该到了。
齐峯顿感焦心,立刻就叫人去书局追楚珩,务必要在他进宫之前把人拦下,片刻耽误不得。
然而彼时的楚珩却被人看着坐在颜相府的花厅内,颜懋正在他面前不慌不忙地吃晚饭。
楚珩从漓山书局找完书出来,刚绕过坊间长街,就被颜相府的人拦了。
颜沧虽然没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将他“劫”来,但“请”法委实也不怎么客气。
而他从书局里精心挑选的三册写得极好的话本,现在正放在颜懋的手边,被他当做下饭的别样“小菜”。
楚珩面无表情,看着他津津有味地一页页翻书。
许是楚珩目光里的冷意太盛,颜懋从书里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拿锦帕擦了擦嘴,他心情似乎很好,对楚珩道:“放心,不白看你的书,我这也有册书正好要送给你看。”
他一挥手,花厅侧间走出来一名侍女,低眉顺眼地端着个红木托盘走上前来,径直跪在楚珩脚边。
红木托盘上蒙着一层锦布,楚珩只瞥了一眼,便神情冷淡地转过视线,开口道:“颜相找我来,有什么事直说便是,用不着这般拐弯抹角。”
颜懋不答,只冲他抬了抬手,示意请便。
楚珩依旧不动,颜懋却也不在意,又低头翻起了话本。书页翻过的“沙沙”声间或在花厅里响起,在满室的安静中显得尤为突兀。
半盏茶的时间缓缓流过,楚珩扫了一眼举着托盘面露难色的侍女,终于还是伸手揭开了上面的锦布,目光触及书册的一瞬间,楚珩瞳孔微缩,眼底有惊愕一闪而过,整颗心继而沉入了谷底。
撞入眼帘的是一册《大胤律》,称为“一册”或许有些不太恰当,托盘上的书显然并不是一套完整的国法,而是被人特意剪裁过的,很薄,薄到似乎只有一页纸,可是却盖着重逾千钧的“大胤律”三个字。
楚珩眉心倏然一跳,心头隐隐有着不祥的预感,他拿起那册薄书,缓缓翻开扉页,字迹入眼的刹那,捏着纸张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
这“册”书确实只有一页,是国法里最简略也最复杂的一编,不过只有寥寥几句话,最为核心的其实就十个字:大乘境非请旨不入帝都。
颜懋合上话本,轻轻挥了挥手,花厅里的侍女仆从手脚伶俐地将膳桌撤下,而后换上一张素朴的茶几,上好的君山银针被沏开来,斟了两杯分列在茶案两侧。
所有的侍女仆从以及相府内的武者悉数退下,下了竹阶候在水榭外,四面环水的花厅里只剩下楚珩与颜懋两个人。
颜懋比了个“请”的手势,平声道:“谈谈吧。”
楚珩放下手中的纸,却坐着没动,瞥了一眼那散着清香的君山银针,嘴唇轻启,声音无甚起伏:“不了,我怕有毒。”
颜懋端着茶盏的手浅浅一顿,继而面不改色地啜饮一口,放下杯子对楚珩道:“我听说,你的生母与漓山东君姬无月乃是同宗,其实我很好奇,究竟是怎么个同宗法?”
楚珩微微偏过头来,看向颜懋,简单道:“同姓而已。”
颜懋不置可否,对此也并不过多纠缠,转而提起了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楚珩,你离家十六年,可能不甚清楚,你弟弟楚琰如今在钟离楚氏的家学里出类拔萃,头角峥嵘;你妹妹楚歆早些年家学里的时候,最多只算是庸中佼佼,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她只能留在钟离本家,来不了帝都,可是去年在家学里的最后一次武比,钟离所有的贵女都不是她的对手。你同母的幼弟幼妹于武道一途上都很有天分,秀出班行。那么你呢,楚珩?”
楚珩神情不动,淡淡看着颜懋,片刻后张口道:“我以为颜相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