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不屑的冷笑,而后便看到晋王和菡叶相携而至。在他们的身后,邢毓莘和樊晓杰一左一右簇拥着年过花甲精神矍铄的黄柏涛,落下两三步的距离亦一起到来。
晋王今天穿了一件素色的长衫,更显得玉树临风英气勃发。灵堂里的高原大师和文武百官各按序列,从裴潜身边鱼贯而过降阶相迎。
裴潜站着没动,心里满不是滋味道:“这老和尚也是个势利眼。”从知客僧手里接过一把香,走到雄远大师的灵牌前,在蒲团上跪下点燃了手里的香火,拜了三拜心里道:“贼秃,要不是你紧赶慢赶想见晋王,也不会被花姑娘截杀,更不会半夜里被老子削掉了秃瓢。归根结底,这都是晋王害了你。你要报仇就去找他对了,你不是没了脑袋么晋王又英俊又年轻,你把他的脑袋抢来安上,可比阴魂不散来缠老子强多啦。”
他在这边胡言乱语恶毒诅咒,那边高原大师与唐胤伯、黄炜率众而出,正向晋王见礼请安。因在灵堂之上,众人都不便大声喧哗,因此满面肃容,眉宇哀戚,说话的声音极轻,谁也不愿失了礼数。
可就在这万民同哀阖寺共悲的时刻,突听灵堂内传出一声石破天惊惨绝人寰的哭号之声道:“大师啊您死得好惨呐。下官久慕大师佛法精深慈悲为怀,恨不能剃光三千烦恼丝在报国寺里做个小沙弥,如此也能每日有幸亲耳聆听大师的教诲,亲眼仰止大师的丰采。不曾想天妒英才,你我竟是缘悭一面,从此天人永隔。大师啊您可知我此际心中的遗憾和悔恨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这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悲,如丧考妣如失手足,却听得在场所有人愕然相望。
只见泰阳府绣衣使副主办段悯段大人浑身颤抖,泪如滂沱,已瘫倒在灵位前。
他身后的刁成义等人又是尴尬又是惶恐,急忙忙上前相劝搀扶。可段悯毫不领情,将刁成义推开,恶狠狠道:“别拉老子,让老子哭个够大师啊,你我神交已久,彼此心心相印牵肠挂肚。您这一走,茫茫大千世界却教下官再去哪里寻找像大师这般的良师益友,化外知己”
许多智藏教年轻和尚见裴潜悲痛如斯,无不受到感染垂首低泣,均自感到外界传说绣衣使段副主办与报国寺势同水火未免言过其实。此人对雄远大师的景仰尊崇殊不亚于寺中弟子,更是那些应景吊唁的官宦士绅望尘莫及。
就这样谁劝也不行,谁拉都不动,裴潜在灵位前哭了足足一炷香挂零。晋王等人也只得耐着性子在后头排队,等这家伙哭够了也好上前敬香默哀。
最后还是高原大师走上前去,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段施主对雄远师侄的敬慕爱戴之情老衲亦是感同身受,十分感动。逝者已矣,尚请段施主节哀顺变,莫要哭坏了身子,莫如先到后堂用茶小憩片刻。”
裴潜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望着高原大师,渐渐止住悲声道:“大师,下官放肆了。”
高原大师压根就不信裴潜心里真有那么悲痛,甚而怀疑这小子一边哭一边偷笑也不定,可在灵堂之上也只能顺水推舟道:“段施主,老衲送你去后堂歇息。”
裴潜哽咽道:“如此有劳大师。”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涕泪,老实不客气地搭住高原大师伸来的右手缓缓起身,像是虚脱了般靠倒在老和尚的身上。
高原大师见裴潜那只刚擦过脸的袖口直往自己袈裟上蹭,不由大皱眉头,无奈要在众目睽睽下保持淡定超脱的高僧风范,也只能强忍恶心,携着裴潜往后堂走。
裴潜偷眼看向晋王,发现这家伙真是好涵养好耐心,居然面色如常地站在那里。
他心头微觉失望,心道:“也亏得他能忍住,城府不是一般的深。”
来到后堂,高原大师特意给裴潜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以免他又来哗众取宠引人瞩目,将好端端的法事搅合得一团糟。裴潜也不介意,一边喝茶润嗓子,一边寻思着如何能借今日的机会,让唐胤伯、黄炜等人和晋王矛盾加剧斗得更凶,自己也好因势利导,端了军械所的弹药库。
说曹操曹操到,唐胤伯和黄炜也走进了后堂,两人往裴潜身旁一坐。裴潜忙放下茶盅,故意把嗓子弄得沙哑道:“唐将军,黄大人,适才卑职在灵堂上多有失礼。”
黄炜微笑道:“段大人是哀伤之极以至于真情流露难以自控,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动容,连晋王殿下方才都夸赞说,你是性情中人义烈之士。”
“你姥姥”裴潜不自觉地把“义烈之士”四个字分拆开来,“义士”、“烈士”不管怎么组合,都不是什么好字眼儿,摆明了都是杀身成仁的主。
何况他打心眼里不相信,以晋王的精明和手下庞大的势力支撑,会不清楚自己和报国寺以及费德乐等人之间的过节他替自己打圆场,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想到黄鼠狼,裴潜不由自主望向面前的黄侍郎,坏水汩汩冒出,戚然叹息道:“晋王殿下的谬赞,卑职愧不敢当。不过卑职的眼里确是容不下一颗沙子。有件事我想向黄大人事先打个招呼”
他压低声音把身子凑近过去道:“卑职昨日接下一个案子,是告威山营樊统领仗势欺人强夺民产,还怂恿部下重伤三人。我打算今天下午就过堂。因樊统领如今在大人手下办差,且身负守护军械所的重任,卑职不敢专擅,还请大人示下。”
黄炜听完后扫了眼后堂里的宾客,点点头道:“这事我已听唐兄说过。对樊统领克扣军饷欺压百姓的不法作为,本官亦早有耳闻。只是一直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将其绳之以法肃清军纪。段老弟,你年少有为又赤胆忠心,接下此案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嘛”
“樊晓杰是黄柏涛的心腹爱将,你若扳不倒他日后必遭报复。”唐胤伯接着道:“段老弟,此事要三思而后行。”
这哪是劝告,压根就是在大力撺掇裴潜要把樊晓杰往死里整。裴潜算是明白了,唐胤伯和黄炜早就有拔除樊晓杰换用他人的心思,只因有晋王和黄柏涛等人掣肘,两人不便在明里下手。而今裴潜自告奋勇要担起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唐、黄二人自是大力赞成。
他一咬牙道:“多谢唐将军、黄大人关爱,卑职只知道尽忠职守,报效朝廷,管它报复不报复横竖卑职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往日全仗两位大人爱护才未遭奸人陷害,如今也不在乎再多上个把樊晓杰”
果然唐胤伯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就放手去做。我相信无论是朝廷还是晋王,都能体谅段老弟的这片精诚报国之心。”
黄炜也道:“但你一定要有确凿证据,才能让别人无话可说。将来我和唐将军也能替你代为周旋,不至于进退失据。”
裴潜感激道:“为报二位大人知遇之恩,卑职就算肝脑涂地也无怨无悔”
唐胤伯望了眼正陪同着晋王步入后堂的黄柏涛等人,拍拍裴潜的手背道:“咱们一起去向晋王请安。”
裴潜晓得,这是唐胤伯在拿自己向晋王示威。说到底,在唐胤伯的心里,自己是他手中的一杆枪。不管趁不趁手,都是一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