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2 / 2)

姑娘是从后院井下被救上来的。

四岁多的小姑娘双目蒙了泥,嗓音嘶哑,一双稚嫩的小手上,全是深陷撕裂的沾血齿印。

据说四姑奶奶当时自己个儿暗自琢磨,这些伤口,大约是烟雨在井下惊惧骇怕,把手搁在嘴里咬出来的。

小姑娘被救上来时,眼睛忽然就瞧不见了,抱着四姑奶奶不撒手直喊娘亲,其后一路上不哭不闹,乖巧地偎着她,偶尔喃喃说着什么,像是呓语一般。

后来时日长了,四姑奶奶才听明白,小姑娘嘴里喃喃的,竟然是在问老天为何不下雨。

从此,一位和离大归的姑奶奶领着路上捡来的小姑娘,娘两个便在顾府最东这间依山的寓舍里相依为命。

烟雨的眼睛盲了近两年,直到七岁那一年清明,四姑奶奶领着她在山里采马兰头,回程时下了瓢泼大雨,娘两个笑闹着跑回来,淋了一头一脸的水。

进了山房,四姑奶奶蹲在地上为她脱小鞋子,她忽然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睫,抬起小手往四姑奶奶的脸上轻轻摸了一下,稚气的问道:“娘亲,你的眼睛怎么变弯了……”

四姑奶奶一时没反应过来,低着头为她换上干净的棉袜,“娘亲的眼睛就是弯弯的呀,好看么?”

小姑娘抚了抚养母的眉毛,嗯了一声,“娘亲好看,像月亮一般。”

四姑奶奶利落地为她换好了鞋子,将将站起身时却又忽然愣住了,这才觉察出来,烟雨的眼睛能瞧见了。

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眼盲是件憾事,如今竟然得以复明,自然是天大的欢喜,直喜的四姑奶奶顾南音一连拜了半个月的菩萨。

青缇思绪飞远,好一会儿才回转至自家姑娘的身上,见她仍安安静静地坐在窗下,小窗框着她与浓郁的山色,清绝的像是一幅画。

“姑娘,今儿晓起,山墙那儿又有士子爬墙,往咱们这儿探看……好在芳婆厉害,一盆水泼过去,全跑了。”

烟雨垂着眼睫,嗯了一声,不以为意。

青缇却觉得气恼。

斜月山房建在顾府最东、鸡笼山西麓。顾家的山墙之外,是上山的路,通往顾氏的族学务本书院,金陵顾氏的旁系子弟皆在那里读书进学。

前些时日,有一位士子的纸鸢飞进了山墙里,那士子登高向山墙里看,正瞧见姑娘在山房前染绒线,那士子瞧见了姑娘的容颜,当时便失了神魂,从树上跌落了下来。于是从这一日起,便传出了顾府后山有天仙降世隐居的闲话,惹得这些时日常有士子爬墙探看。

“说什么‘人间无此姝丽,非鬼既狐——真是可笑,姑娘生的谪仙子一般,如何能同鬼狐扯在一起?’”青缇听见外头有了动静,这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向外走了去。

青缇出去了,烟雨放下了手里的绒兔儿,微微侧脸,向窗外望了去。

闲话过耳,谁听进去了谁就是小傻子。

她与娘亲,一个是说不清来历的养女,一个是大归在府不受待见的庶女,这十年来能有一块屋檐遮风避雨已然不易,至于地界偏远,浪荡子探看,无从计较了。

眼下最当紧的,还是要想将来的出路才是。

烟雨悄悄叹了一息,正要为绒兔儿收线头,却听外头很是突兀地响起了叩门声,咚咚咚地敲个不歇。

青缇的声音响起来,语调带了几分克制的不耐。

“……劳烦回禀珙二爷,我家姑娘随着四姑太太出门子去了,这一时不在,还请回吧。”

拍门声停了,外头小厮长丰啐了一口,高叫起来,“……你这丫头不老实,打量着我家老子不管账房了,敢来哄骗我!今儿顾石碾派出了一辆马车,只载了四姑太太并一个老妇出去了,并没有表姑娘的身影——”

长丰的话还没落地,便有一声清咳响起,顾珙的声音响起来,有几分温文尔雅。

“好教你家姑娘知道,今儿不是我一人来的。我的同窗太师府的程公子倾慕你家姑娘许久,今日特意央我与他引荐,快些开门吧。”

外头青缇哑了声儿,显然是觉得荒唐。

这里是顾家的内宅,且不说外男能不能随意走动,这长房的顾珙竟一点礼数不知,为外男引荐。

烟雨心头突突跳,丢下手里的绒兔儿,一径儿出了正堂,静默无声地看了青缇一眼。

青缇倒不是怕这小厮耍横,不过是碍着珙二爷罢了。

那小厮长丰把话挑开了,顾珙又开了言,再由青缇回话便不合适了。

烟雨眉间蹙了一线小心,往阶下门前走近了几步。

“何人在这儿吵嚷?”她温声问了一句,眼神递过去,青缇立时便接了话,声音带了几分委屈:“二老夫人叫您少出门子,偏偏有人找,奴婢只好搪塞了一句,倒惹得珙二爷不高兴,又说为外男引荐……”

门外显然听到了里头的对话,安静了几分。烟雨强压了心中的厌恶,淡淡道:“你也是依着外祖母的意思办事,珙表哥谦谦君子,自不会同你计较。”

说着,烟雨轻轻咳了一声儿,唤她回去,“我乏了,你且去陪个不是再来。”

青缇嗯了一声,正要回身向门外回话,却听外头传来急切一声唤,越过了院墙进来。

“烟雨表妹,是我。”顾珙的声音响起来,似乎是为了迎合烟雨方才说的那一句谦谦君子,他此时的语调除了有些急切之外,显然故作了几分谦逊,“表妹既出来了,便同咱们见上一面。我身边的这一位,是太师府的公子,他的祖父不仅是太子殿下的老师,还是当朝的首辅,妹妹总要给些面子罢。”

烟雨只觉得一股子邪火涌上脑门,兀自强压了下去。

顾珙乃是东府大老爷顾知诚的嫡孙,如今只得十六岁,平日里偶有交集,瞧上去是个知道礼数的人,如何今日竟如此荒唐,竟将外男招入了家中,还妄图与她引荐?

因顾珙的祖父大老爷顾知诚乃是顾家东府的家主,如今在朝中任着兵部尚书。养母顾南音的父亲二老爷,虽是在詹士府任着左春坊大学士,可惜不过是正五品的微末小官,一向依附着大老爷在东府,故而是她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开罪的。

即便烟雨知晓其中的利害,可既有外男在,却无论如何是不肯,也不能开门的。

外头还在殷勤地唤着烟雨表妹,烟雨深吸了一口气,缓声拒绝道:“二表哥去岁才中了乡魁,该是最明礼知节的。这里是内宅,我家的大人不在,没有我一个女儿家见外男的道理,表哥还是请回吧。”

外头顾珙似乎被噎住了,一时没说话,烟雨同青缇对了个眼色,这便转身想回房,忽听外头有别于顾珙的声音响起来,朗声道:“倒是小生唐突了,今日来,不过是因着前些日子春盛时,有好些纸鸢飞进了这后山,小生想问一问姑娘可见着了……”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