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这样思量这件事的时候,惠英已经把煮好的饺子给他端上来了,说:“你赶快吃
八点钟还要下井。你是班长,不去也不行;要不然过个节,你也能歇息上一天”惠英嫂看起来和平时一样,象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他感激她的这种看来平静如常的态度。
当她又把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笑着挪到一边,说:“还敢喝”
惠英也抿嘴笑了。她不再勉强他,只招呼让他赶快趁热吃饺子少平匆匆忙忙吃了一盘羊肉饺子,七点半准时赶到了区队学习室。
尽管一夜荒唐使他情绪复杂,但一进入工作状态就不能马虎了他是班长,今天又是一九八五年的第一天,他要格外操心。这不,他在学习室布置生产的时候,发现有好几个人还醉意十足。按规定,醉成这个样子的人是不能让下井的;如果发现带班的班长就要受处分。但少平不忍心卡住他们,因为今天是元旦,赚双倍的工资,还有很可观的节日入坑额外奖金。只要他们能挣扎着下去就行了。不过,掌子面上可得要留心关照这几个家伙哩
八点钟下井以后不久,头茬炮就放完。
少平一声喊叫,人们立刻从机尾的回风巷扑进了烂碴碴的掌子面。载柱、挂梁、棚顶,无比紧张繁忙的时刻来临了。
溜子隆隆的响声和地压造成的惊心动魄的“叭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样的时刻,即使是一个历尽艰险的老矿工也会感到心悸。
孙少平一边熟练而飞快地挂茬,一边低声吼喊叫骂动作迟缓的助手;同时还用眼睛留心观察另外的挂梁棚顶的情况。作为一个班长,最重要的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头脑和手脚高度灵敏,视野宽广,总观全局,于分秒之间闪电般处理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突发性事故。
少平刚把自己负责的一荐梁挂完,猛然发现不远处末棚的碎顶上有一块大矸石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砸在一个协议工的头上而这家伙却带着醉意独个儿在傻笑他立刻箭一般蹿过去,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便一掌把那个协议工打在了老坑里。在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块矸石就哗啦一声掉了下来他只感到脸一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大家一看班长倒在血泊中,都惊叫着围过来。安锁子一把抱起师弟,还没忘记腾出一只手,把老坑里爬起来的那个协议工扇了一记耳光。
安锁子抱着满脸糊血的少平,牛嚎一般喊叫着让几个人跟他上井,另外人赶快棚剩下的碎顶,以防大冒顶有人提醒要上井的安锁子:他还光着屁股哩。
“我造你个亲妈不会把裤子给老子围到腰里”众人赶快七手八脚把他的裤子、衫子、胡乱束在他腰里,勉强算遮住了羞丑。
安锁子背起少平,和四五个人急速地爬出掌子面,跑出巷道,大撒腿奔向井口。他赤膊露体,腰里只缠着几块布,简直象个土著生蕃。
受伤的孙少平立刻被送进了矿医院。
伤势显然是严重的。大矸石的一角从右额扫过,伤口的某些地方都露出了头骨。最严重的是右眼积满淤血至于眼睛内部的损伤情况,这个医院的水平无法搞清楚。需要立即转院治疗最好是转入省上的医院
闻讯赶来的矿领导马上用电话和铜城机场联系。正好有一班飞机一个钟头以后要飞往省城。
于是,少平被抬进了救护车。救护车鸣叫着尖锐的警报器开出了矿区。而刚刚得知消息的惠英和明明晚来了一步;他们没有能见上受伤的少平,哭叫着在救护车扬起的灰尘中绝望地撵了好一段路一个钟头以后,飞机载着昏迷中的少平从铜城起飞。又一个钟头以后,他就被送进了省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第二天凌晨五点左右,孙少平慢慢恢复了知觉。
他脑子吃力地想着发生了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他受伤了
那么,我如今在哪里
接着,他朦胧地回忆起,他好象在惠英家的床上睡过。那么,我现在还睡在惠英家里
眼睛眼睛为什么看不见噢,是蒙着什么东西。眼睛很疼。头很疼。怎么没听见惠英的声音明明呢耳朵不疼应该听见些什么怎么这样静啊人呢世界上为什么突然没有了声音
他并不知道这是在深深的夜晚。
他挣扎着动了一下,并且叫了一声:“惠英嫂”“哥哥”
他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哥哥这是兰香
“兰香”他叫道,并且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她的手。一只小巧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哥哥,我是金秀”
“秀”
“噢”
“我在哪儿”
“你在省附属医院”
“我要紧吗”
“不要紧哥哥,你放心”
他亲切地握了握金秀的手,同时感到有两颗烫热的泪珠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生活中的某种巧合常常使人感到象是天意的安排。金秀怎么能想到,她在这样一个地方和少平哥相遇呢当她面对受伤的少平时,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喜的是,她这样意外地见到了他。悲的是,她见到的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孙少平。
悲喜交加的金秀现在既顾不上喜,也顾不上悲;她要全神贯注、全力以赴护理好亲爱的少平哥哥。也许这的确是一种天意的安排,使她有机会能以这样一种方式接近他不用说,金秀太熟悉躺在眼前的这个人了。在她童年和少年的全部生活中,他都是她周围少数几个最亲近的人。他是她哥金波的朋友;是她的朋友兰香的哥哥。他们两家人一直亲密无间地生活在双水村,每个人都象自家人一样可亲。
可是虽然如此,由于年龄的差别,以前她和少平哥之间犹如隔辈之人,不象她和兰香那样交往自如。从她记事开始,她就一直把少平看作是大人,而自己在他面前永远是个小孩子。
直到她自己感觉到自己也长成了大人后,细细一盘算,才有点惊讶地“发现”:少平哥只比她大四岁呀
他们实际上是同代人。只因为少平哥成熟早,她才老早把他看成大人自己好象一直是小孩。就是现在,她也很难完全把这种心理调整过来。自从她考上大学来到大城市,进入另一个生活世界以后,双水村,石圪节,原西城,以及过去生活中亲近的人,似乎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了。新的天地和新的人物占据了她的生活。与此同时,她也告别了孩子时代,进入了成年人的行列。这种急速的变化,使人马上感到过去十几年的一切都成为久远的历史,被纷乱地存放在了记忆之中。生活中的金秀成了另一个金秀。接着,风度和学识俱佳的顾养民走进了她蓓蕾般的情感世界。她恋爱了。爱情之火烈焰熊熊燃烧了一些时候。后来,不知为什么,心灵中的这簇火焰跳荡得不象当初那般欢快。她渐渐感到她和顾养民之间有某种不太和谐的东西。不是他有什么明显的缺陷;恰恰相反,他各方面都很出色。但是,对她来说,他身上总缺点什么。而这种缺憾是不能通过其它途径所能弥补的。什么缺憾归根结底是性格不合。他太学者气,而她需要一个性格刚健的男友。当然,这种学者风度决非什么缺点,对某些女孩子来说,她们对男人所追求的正是这一点。可是,这一点正是她所不满足的
就在这种情况下,她想到了少平哥。这次,是她自己主动走进了一个男人的感情世界,而且自然得让她感到惊讶。她爱上了少平哥爱上了爱得如此强烈,以至都不由向她哥金波含蓄地流露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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