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平一直很喜欢这个农村的土艺术家,小时候常缠着让他唱信天游。五大叔没架子,三岁娃娃让他唱,他也会挤眉弄眼给唱几句的。
现在,少平看见万有大叔跪在井子边,头戴柳圈帽,嘴里念念有词,不知他做什么反正他这样子本身就能把人逗笑。
少平踮着赤脚片,悄悄走到五大叔背后,想听他嘴里念叨什么。
当他敛声屏气站在他背后的时候,才听出五大叔正一个人在祈雨哩文化革命前,天一旱,农民就成群结队求神祈雨。现在这类迷信活动已被禁止。可田万有置禁令于不顾,现在一个人偷偷到这里来向诸神祈告。少平听见五大叔嘴里虔诚地,似乎用一种呜咽的声调正唱道晒坏的了呀晒坏的了,五谷田苗子晒干了,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柳树梢呀水上飘,清风细雨洒青苗,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水神娘娘呀水门开,求我神灵放水来,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佛的玉簿玉皇的令,观音老母的盛水瓶,玉皇佬价哟,救万民
少平原来想猛地“呔”一声,和田五大叔开个玩笑,但听见那哭一般的祈告声,心便猛地一沉这悲戚的音调实际上是所有庄稼人绝望的呼喊声呀
他又踮着脚尖,悄然地离开了水井边。少平现在连看书的心思也没有了,便一个人上了公路,赤着脚片漫无目的地向村子前面走去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严重的旱情使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山上的庄稼眼看没什么指靠了。全村人现在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川道的那一点水浇地上。
从省上到地区,从地区到县上,从县上到公社,有关抗旱的文件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发,号召各级领导和广大贫下中农,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看来旱灾已经成为全省性的现象了。
双水村人眼下能做到的,就是在通往米家镇方向的村前东拉河上坝住一点河水,用桶担着往川道的庄稼地里浇。地畔上的两台抽水机早已经闲躺在一边派不上用场了这点可怜的河水怎么可能再用抽水机抽呢
全村所有能出动的人,现在都纷纷涌到了这个小水坝前。在这样的时候,人们劳动的自觉性是空前的,就连一些常不出山的老婆老汉也都来了;他们担不动桶,就用脸盆端,用饭罐提。村里的学校也停了课,娃娃们拿着一切可以盛水的家具,参加到抗旱行列中来有些碎脑娃娃甚至捧着家里的吃饭碗往地里端水,这已经不是在劳动,而是在抢救生命。水啊,现在比什头都要贵重这就是粮食,是饭,是命可是,东拉河坝里的这点水,全村人没用一天的时间就舀干了。除过村中的几口井子,双水村再也没一滴水了。东拉河和哭咽河象两条死蛇一般躺在沟道里,河床结满了龟裂的泥痂。
全村人在绝望之后,突然愤懑地骚动起来。所有的人现在都把仇恨集中在上游几个村庄这些村子依仗地理优势,把东拉河里的水分别拦截了。据去原西县城办事回来的人说,下山村、石圪节村和罐子村的河坝里,现在都盛满了水,他们一直用抽水机抽水浇地哩。尤其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坝的水最多,他们不光拦截了东拉河的水,还把东拉河的支流杏树河也拦截了石圪节现在倒成了“双水村”双水村的人愤怒地咒骂着这些“水霸”亲爱的东拉河是大家的东拉河,不是这几个村的东拉河,怎么能让他们独霸呢
人们由于对这几个村霸水的愤怒,立刻又转向了对本村领导人的愤怒:双水村的领导人太无能了他们现在难道都死了吗这群常指教人的小子在本村耍好汉,现在却一个个藏到老鼠洞里了书记田福堂干啥去了这个强人怎么现在成了个窝囊蛋田福堂此刻正在自家窑里的脚地上烦乱地来回走着,手里拿一根纸烟,象通常那样,不点着抽,只是不时地低头闻一闻。他现在和全村人一样焦急。他知道,今年如果连川道里的这点庄稼也保不住,别说明年春天,恐怕今年冬天村里就有断炊的家户。到时候人们吃不上,嚎哇哭叫,甚至到外村去讨吃要饭,他作为村里的领导人,脸往哪里搁再说,双水村还是全公社的农业学大寨先进队哩那时候,别村的支部书记就会在背后指着他的后脑勺嘲笑他田福堂”
他现在也和大家同样气愤东拉河上游的几个村庄。这些队欺人太甚了竟连一滴水也不给下游放,眼看着让双水村成为一片焦土
他同时也对公社领导有意见:为什么不给这几个村的领导人做工作呢难道你白明川和徐治功就领导东拉河上游的几个村子吗双水村不是你们管辖的范围哼,如果我是公社领导,我就会把水给每个村都公平地均开的不过,光焦急和气愤并不能解决双水村的现实问题。眼前最当紧的是,要千方百计保住川道里的庄稼。只要保住这点收成,全村人今冬就能凑合过去。至于明年开春以后,国家就会往下拨救济粮的,到时候就不是光双水村吃救济粮,其它村也得吃要不光彩大家一齐不光彩,别让他田福堂先当龟孙子
但是,川道里的这点庄稼怎能保住呢河道里已经没一点水了;如果河里有水,那他田福堂就是和全村人一块不睡觉,昼夜担水也会浇完这些地的。
他焦急不安。他一筹莫展。他知道全村人都在等着看他怎么办。他也知道现在有人咒骂他,说他成了个窝囊蛋,让上游几个大队的领导人欺住了。玉亭已经给他汇报了村里谁在骂他。他现在内心并不抱怨这些骂他的村民,反而意识到,不论怎样,双水村的人在关键时候还指靠着他田福堂哩为什么不骂别人哩知道骂别人不顶事嘛众人骂他田福堂,是等着让他想办法哩大家还是把他田福堂当作一村之主嘛骂就骂去
他现在先不管本村人如何骂他,而对上游几个村庄的领导人一肚子火气。他想:不能这样下去了如果这件事他再不想办法,也许他的威信将在村里丧失得一干二净他想他得破釜沉舟干一家伙没办法,老天爷和东拉河上游几个村的领导人,已经把他田福堂逼到一条绝路上了
他在脚地上转了一阵以后,天已经昏暗下来。他破例点着了手中的这支烟,没抽半截,他就猛烈地咳嗽了老一阵。他把这半截纸烟扔掉,即刻就出了门。
在他出了自己院子的时候,他老婆撵出来说:“你还没吃饭哩”
他只顾走,头也不回地说:“饭先放着我开个会,完了回来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