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至此殒命。
顾君衣却没有感到喜悦,他身上的伤也不轻,精疲力竭地靠到身后的巨石上,嘴唇动了动。
手中的倚霞剑布满了裂纹,在亲手斩下雀心罗的头颅后,咔地碎裂开来。
萦绕身周的笛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顾君衣眼底布满血丝,嗓音喑哑:“陆汀雪……”
剑身终于彻底崩碎,藏身禁锢于剑中的一缕幽魂得到了自由。
陆汀雪穿着他们最后那一面时的玄色深衣,飘浮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半透明的身体越来越浅淡,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伸手想拂开他染血的额发:“顾君衣,你不是想杀了我吗,怎么像是要哭了?”
但神魂无实体,他碰不到顾君衣。
陆汀雪神色依旧冷冷淡淡的,垂下了眼睫:“我浑浑噩噩的,在剑中待了很多年,只记得有件事想告诉你,这几日忽然都想起来了……”
“什么?”
陆汀雪抬起眼皮,注视了会儿他的脸庞,笑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顾君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语气却近乎凶狠:“回答我,是什么?”
话音方落,陆汀雪忽然低下头,虚虚吻在了他的唇上,他们无法相触,只如一阵清风拂过唇畔。
“这样就够了。”陆汀雪轻声道,“顾君衣,我时常想,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会如何,他却没有说下去,残魂终难支撑,即将魂消天地间。
他没有来生。
“我此生已无憾事。”陆汀雪别过眼,“快走吧,别回头。”
顾君衣忽而冷笑一声,一直藏在身后的手露了出来。
他竟然用自己的血,无声无息地在手心中写了道上古咒文!
“你以为我会放你走吗?”
血光一闪,陆汀雪即将飞散的魂魄竟然被收拢到顾君衣手心中,他捧着倚霞的碎片,将那片残魂小心翼翼地按进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得意地笑道:“你别想再一个人离开……”
这七十多年,他习得上古引魂术与温养神魂的法子,就是为了这一刻。
以他的神魂,温养陆汀雪的神魂,从今往后,水乳交融,生死共命。
不能同生,同死也好。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没了力气,砰然倒地。
眼前黑下去时,意识却进入了另一重梦境中。
他梦到了陆汀雪的生前身后。
最初,是一片大火。
陆家是尘世一个富贵之家,陆汀雪是府上老爷夫人最宠爱的小儿子,下人们喜爱的小少爷。
五岁时一场大火烧毁了他的一切,杀他满门的是将他带去花涧南风门,收他为徒的雀心罗。
雀心罗在他脑中植入了一只魔蝶,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即使目睹了灭门惨案,陆汀雪也不敢生恨,那会被雀心罗察觉。
他封闭了七情六欲与五感,当着风风光光的傀儡少门主,多年来无感无情。
直到遇到了顾君衣。
顾君衣实在是个很聒噪的人。
他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顾君衣自来熟地单方面成为他的知己好友,魔门那边却传令要杀了他,很多时候,陆汀雪看着他的眼神里都带有一丝怜悯,觉得他像个傻狍子。
第一次实施计划,顾君衣重伤坠入泠河,他没有派人去搜寻补刀,想着“让天意决断”,见到顾君衣活着回来时,心底的第一反应却是松了口气,随即慢慢漫上了丝丝喜悦。
那时他依旧封闭着五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第二次,他听令放出被围剿的消息,将顾君衣引来,一别数年,各自为营,又早早结了仇,陆汀雪其实并不觉得顾君衣会中计。
但顾君衣不仅来了,还义无反顾地救下了他。
按花涧门那边的命令,是要放走一两个正道修士,将顾君衣营救魔门少主、背叛正道的消息散播出去,让顾君衣及扶月宗声誉毁尽,但陆汀雪却违抗了命令。
他让人灭了所有活口,又在围杀的几个长老身上动了手脚,给了顾君衣逃离的机会。
回到花涧门领罚后,陆汀雪解开了封闭的五感。
多年的大喜大悲如潮水般冲来,他被撞得猝不及防,生生呕出一口血,却骤然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也是个人。
那一瞬间,他忽然很向往顾君衣所描述的烟霞,繁华如水,春有百花,西洲冷僻,他还没见过。
刚好他连连办事不利,花涧门上下几位长老和雀心罗都心生不满,陆汀雪干脆自废了修为,请入玲珑魔棋阵。
按照花涧门千年来的规矩,若能活着过了此阵,就能离开花涧门,而不被追究。
身怀修为都九死一生的魔阵,他一个废人,生生活着走了出来。
雀心罗那日的神情无比古怪,冷笑一声过后,还真依照诺言,取出他脑中的魔蝶,放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