婄云在外间无奈地看着自家主子撒娇耍赖,这动作姿态放在锦心如今这比同龄人还要纤瘦两分的身板上倒也分外相称,只是……虽然锦心究竟恢复了多少记忆她不大清楚,但至少五六成是有的吧?除了些细节事件,前世大体的经过与发生的种种大事她觉着锦心应该也是清楚的。
顶着这么一颗脑袋在这里撒娇耍赖,只能说在父母身边的人真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婄云无声地叹了口气,望着锦心的目光柔和得不成样子。
想来前世若没有那些狗屁倒灶的糟心事,主子长到今下这个年岁,正应是这个活泼爱娇的模样吧。
婄云面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煦柔和,注视着锦心的目光也是一如既往的柔和,谁能想到她心里正言辞激烈地骂着某几个方姓人士。
文老爷到底没拗过女儿的痴缠,并被锦心“忽悠”得答应去说服文夫人和徐姨娘,但同时也要求锦心带着府内的家人嬷嬷、闫老同去园中住。
徐姨娘若是放心不下要跟过去,锦心也不能拒绝。
这三点都是锦心心中早就做好接受的准备的,登时没什么犹豫地点了点头,文老爷有些无奈,揉了把女儿梳着个小发纂儿的头,“你呀,是吃准了阿爹了。”
不过他提的三点条件锦心都答应了下来,文老爷也没什么理由拒绝帮助锦心说服文夫人和徐姨娘了。
其实锦心那边园子、庄子他一直都有叫人留心,包括后来采买下人、安排管事和改建修葺。
他不得不承认,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这个一向早慧的女儿已经长大了,甚至她身边已经有了得力的人手,能将庄园上的事打理得清楚明晰,甚至招揽来的人手也称得上是“人才”。
庄子上的人手他也都查过,确定身份来历都没有什么问题,因此才会感到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
失落在女儿成长得实在是太快,欣慰在即便哪一日他不在了,锦心也能活得很好很好。
对这个自幼体弱的女儿,他倾注了太多太多的注意与心血,这是他与素若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最小的女孩儿。
他想把这个孩子一辈子捧在掌心里,护在身后,替她挡住所有风雨。怕她走不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这些年看着她跌跌撞撞地长大,他恨不得一下为她安排好往后几十年的事情,好像只要安排好了,以后就一定能用上,绝不会落空。
“落空”两个字,是他在这个女儿身上,最大的恐惧。
他不怕在做这些准备上耗费心力,他希望这些准备能有派上用场的一日,因为那代表着他的女儿在他闭上眼、无力保护她后,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只怕这些安排落了空,因为那一定是文家的噩耗,于他而言,天大的噩耗。
年过而立,每过一年都离不惑更近了一步,文老爷这几年对修养身体格外上心了起来,对他而言,与锦心父女一场,最好的结果就是他能活许多许多年,护持女儿许多许多年。
或许直到女儿也生出了白发,他也不会觉着自己活够了。
因为他在人世一日,就能再保护他的女儿一日。
而那些安排准备,只要他仍在人世,就会不断地筹划周全,以防万一。
锦心要到梅园去住,他并没阻拦,甚至乐意答应锦心,因为有些事情总要慢慢地叫家里人开始熟悉起来。
但同时,他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就好像一直护在翅膀下的小鸟,跌跌撞撞地要扑棱出去闯荡人间,他知道这定是无法避免的,又忍不住地感到落寞。
他想要护锦心一辈子,怕不能护锦心一辈子,又怕不能护锦心一辈子。
前者怕在锦心,后者怕在他自己。
锦心或许知道文老爷的这些愁绪,又或许有些她也不敢深想,这会只能乖巧地给文老爷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倒叫文老爷好哭笑不得。
“早知道咱们家沁娘有求于人的时候是这般态度,那阿爹该早找些机会叫你有求于我才是。”文老爷望着锦心,笑吟吟打趣道。
锦心把茶壶一撂,一屁股坐在一边的榻上,“哼”了一声,文老爷好笑地摇了摇头,摆摆手起身道:“罢,罢,这边领了好处,也该为你办事去了。沁娘等着,今日阿爹就替你把你阿娘这道险关攻下!”
锦心默然——您在这里说阿娘是“险关”,阿娘她知道吗?
不管怎么说,文老爷办事还是很靠谱的,锦心放心地回懿园里等结果去,这几日天气闷闷的热,她其实也不大有精神,今日是有求于人才强打精神,这会回到院里懒懒往炕上一躺,只想就这样躺上一整日。
绣巧绞了凉凉的巾帕给她擦脸,并软声问道:“老爷是怎么说的?”
“同意了。”锦心睁开眼,从一旁拉了个软枕来倚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歪着半靠在炕上,“收拾东西吧,约莫再过几日咱们就能动身了。”
绣巧听了怪欢喜的,又有些担忧——这些年常常往来的不过两地,金陵城中的文府,城外避暑的意荷园,如今忽然要出城避暑却不是到家里的园子去,即便绣巧打小沉稳,这会也不免有些忧愁。
虽说是锦心自己的园子吧,可到底只去过一次,还只匆匆待了一日,并不大熟悉。
婄云看出她的担忧来,笑着道:“这是喜呆了不成?还是快收拾东西去吧,得告诉骆嬷嬷、卢妈妈一声,问问钱嬷嬷去不去吧,卢妈妈是一定要去的,她大儿子可不就在梅园旁的庄子上管事吗?”
这样一说,那边的庄子、园子对绣巧来说好像忽然又成了可以放心的地方。
她妈周嬷嬷与卢妈妈本就是好交情,她与卢家的孩子们自幼也是一处玩过的,虽然男女有别加上年龄之差,他们也没在一起玩上两年,但总归是有几分熟悉的。
这几分熟悉,加上卢妈妈还跟着一起去,绣巧心里那点不安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婄云对她何其了解了,见状抿唇轻笑,招手唤了小安近前,低声吩咐起来。
晚晌里,定颐堂摆了晚饭,锦心连日来胃口都不大好,随着众人落了座,端着一碗汤慢慢撇着汤水,半晌没下去半碗。
未心在她身边坐,将此收入眼帘中,忍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天儿热,大家胃口都不好,膳房使劲浑身解数备了各样爽口开胃的菜色,文老爷心里也揣着事儿,其实大家晚膳都没怎么用好。
膳后,撤下饭菜摆上消食茶来,文老爷说起了锦心想到梅园里住一段的事儿,并道:“素若你便跟着沁娘去吧,不过林哥儿上着学,虽然搬出了乐顺斋,恐也离不得你,在那边看着沁娘安置下来,放心了就回来吧。”
忽然听锦心要出府住去,澜心吃了一惊,未心低头饮茶时眼角的余光在锦心身上轻轻掠过,倒是没什么惊奇的。
锦心的性子她是清楚的,去年她们在园子里赏梅宴饮,她就察觉锦心在那边过得恐怕会在府里舒心多了,处处办置得那样周全,不像是要长久空置着的园子。
再者,锦心这段日子身子怎么样她心里也有数,到了这个季节了,在城里锦心的日子没有在外头好过。好歹依山傍水的地方,气候也比在城中舒适些。
至于有些规矩礼节……锦心这个身子,家里哪个人能硬着心把那些事情往她身上套呢?
未心唯一感到有些不开心的就是锦心提前竟然没有告诉她,直接去找了文老爷,提前一点风声都没透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