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羽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就是心善,这般行事,往后我不在,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苏颖大惊,“殿下为何会不在?”
他的话让她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来,心底某处慌乱得厉害,也痛得厉害。
顾北羽偏移开目光,没说话,片刻后,拉着她的手慢慢掀帘下去。
苏颖还未从他方才的那句话里面回过神来,仍有些心不在焉。
顾北羽握紧她的手,低声道:“第一次回外祖家,专心些。”
苏颖马上回过神来,脸色微微红了红,不动声色地挣脱顾北羽,在众人面前挺直而立。
顾北羽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景老夫人本就是没跪的,自苏颖下来后,如刀的目光就一直剜在她身上。
顾北羽握紧苏颖双手的那一幕,苏颖因娇羞而抽回手的那一幕,顾北羽在她耳边低语的那一幕,全都被景老夫人尽收眼底。
面部肌肉有片刻僵硬,景老夫人上前来,笑看着顾北羽,“殿下今儿个怎会想到来右相府?”
顾北羽眼神也温和,笑了笑,“自从大婚后,本王还未曾带着王妃回过外祖家,难得今日休沐,所以就带着她过来走一趟好让外祖家的人都认识认识王妃。”
景老夫人的脸僵得更厉害了。
人家根本不是有要事,就是因为闲着无事才会带着新婚不久的王妃特地来给外祖家的人认识一番。
十足说明人家夫妻感情很好。
顾北羽从前在景老夫人跟前不会自称“本王”,今日却一反常态,足以见得他把自己与右相府的界限划得多么分明。
景老夫人心陡然沉了下去,脸上还是得保持微笑,“王妃还真是个水灵的妙人儿。”
事实上就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否则这么短的时间,怎会让她这位小外孙胳膊肘子往外拐?
苏颖也不笨,景老夫人这些话几分真几分假,她掂量得出来。
“颖儿给外祖母请安。”
她双手交叠,微微屈膝,神情恭谨。
景老夫人盯她良久,僵硬笑道:“王妃快起来,老身可受不起你这一拜。”
果然不出所料,苏颖低垂的眼眸划过一丝了然。
自己今日陪同殿下来,终究是惹恼了景老夫人。
顾北羽看一眼景老夫人,又看一眼苏颖,捏了捏眉心,直接开口,“外祖母今日可有空闲?”
景老夫人愣了一下,“这不殿下和王妃都来了吗?便是没有空闲,老身也自该抽出空闲来招待你们。”
说完,景老夫人回过头递个眼色给程氏,“快请殿下和娘娘里面坐。”
“不!”顾北羽打断了景老夫人的话,“外祖母有空闲就好,本王没那么多时间在右相府耽搁,一会儿还有正事要办。”
“什么正事?”
景老夫人听得一头雾水,这二人既然专程来了右相府,难道不就是苏颖为了显摆示威的么?这还没去里头坐坐,就打算离开了?
顾北羽道:“本王府上今日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皇帝陛下去府上耍玩,被聂双双唆使爬树摘枇杷,不小心摔了下来。”
景老夫人蓦地睁圆了眼,老脸惨白,“如何了?”
顾北羽仔细观察着景老夫人的表情,缓缓道:“皇上虽未受伤,却吓得不轻,摄政王不打算放过此事,已经让人把聂双双押送至北镇抚司,准备让锦衣卫指挥使薄卿欢亲自审理。”
景老夫人心中大骇,面上却不敢露出多余表情。
聂双双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蹄子,才刚刚进府,怎么净给她惹事儿?
“聂双双死到临头,非要说自己是受了外祖母和我母妃的指使。”
景老夫人苍老的身躯一颤之后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几步。
顾北羽眼神似笑非笑,“本王就在想啊,外祖母和母妃这样贤明大义的人,怎会唆使这种人去害年仅两岁的皇帝陛下,聂双双显然是预感自己活不了了,所以想拖人下水,她大概想着一旦牵连到外祖母和母妃,就能连带着整垮本王。”
冷笑一声,顾北羽接着道:“可本王又岂是那等糊涂之人,谁干净,谁肮脏,本王一眼就能看出,外祖母,你说是吧?”
景老夫人陡然回过神,神情暴怒,“这个聂双双简直死不要脸,老身何时指使过她!”
“嗯。”顾北羽点点头,“本王也觉得外祖母并非那种龌龊之人。”
听到“龌龊之人”四字,景老夫人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
“此事既惊动了薄大都督,绝不会容易善了的,为了洗脱外祖母的嫌疑,还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去北镇抚司澄清一下。”
景老夫人被噎得只能暗自咽下一口混着血腥味的闷气,心中早已把聂双双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当初挑选的时候,程氏还一个劲儿地在她跟前吹嘘聂双双如何如何好,脑子如何如何聪慧,对付一个苏颖完全不在话下,如今倒好,自个儿没本事爬上贤王的床,倒是先把那位皇帝小祖宗给得罪了。
想到这里,景老夫人心头一阵愤懑,转头死死瞪了程氏一眼。
方才顾北羽他们的谈话,程氏全都听到了,此时在接收到景老夫人的眼神,她哪里还不明白景老夫人这是在责怪她择人不淑了。
脸色变了变,程氏正想开口解释,却见景老夫人已经让人去准备马车了,根本没打算听她解释什么。
顾北羽深深看了一眼程氏,在对方略略惊恐的眼神下拉着苏颖回了软轿。
景老夫人的马车紧随其后,一行人没多久就到了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这个地方,很少有这般热闹的时候,上一次还是泰和帝犹在人世的时候,顾乾因为太仆寺卿贩卖皇室御用马一案而被景瑟设局被废黜,那一次只有泰和帝、薄卿欢、顾乾、景瑟和赵念几人。
这一回的阵仗比那次更甚。
顾北羽他们来的时候,小皇帝、太皇太后、景太淑妃、摄政王、薄卿欢都已经在公堂依次坐了。
聂双双被镣铐束了手脚,头发蓬乱地跪在地上。
薄卿欢是主审官,自然高居主位。
以小皇帝为首的其余众人都在旁听席上坐着。
入得公堂,顾北羽、苏颖和景老夫人依次给那几位行了礼之后才站起来。
看了聂双双一眼,景老夫人的目光不着痕迹扫过景太淑妃,对方面色亦是不大好。
景老夫人捏了捏拳,在宫婢的安排下往旁边一坐。
薄卿欢一拍惊堂木,眼神冷冷看向聂双双,“堂下聂氏,你今日唆使皇上爬树摘枇杷不慎摔下来,可知罪?”
聂双双一下子惊恐地抬起头来,“不,不是,大都督明察,奴婢没有唆使皇上爬树。”
薄卿欢问:“你可有证据证明自己没有唆使皇上爬树?”
聂双双一噎,旋即将目光转向苏颖,伸出手指着她,“是贤王妃,是她唆使皇上爬树的,奴婢当时已经极力劝阻了,王妃偏不听,说皇上既然喜欢,那就由着他好了。”
苏颖脸色一寒,“聂双双,你别血口喷人!”
事到如今,聂双双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目色一厉,“王妃你敢说这一切不是你授意?奴婢不过一个小小侍妾罢了,若非王妃你点头,奴婢哪里敢让皇上踩着肩膀去摘枇杷?”
薄卿欢看向苏颖。
苏颖大怒,“聂双双,当时在芳华阁,这么多丫鬟婆子可都看着呢,本王妃已经劝了多次,是你自个儿非不听唆使皇上去摘枇杷,如今当着这么多人,你敢把这屎盆子扣在本王妃头上?”
见到苏颖生怒,聂双双越发得意,“如果真像王妃所说,是奴婢非要皇上去摘枇杷的,那么当时王妃娘娘你也在场,就算不是身为姨母的责任,你作为臣妇,为何不及时阻止?岂不是有帮凶之嫌?”
“你!”苏颖气得脸色铁青,她从前在晋国公府的时候何曾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女人?
顾北羽拍拍她的手背,宽慰,“稍安勿躁,一会儿有她受的。”
手背上传来的温暖让苏颖慢慢平静下来,她看了顾北羽一眼,在对方染了笑意的眸光注视下缓缓点头。
这时,摄政王突然发话了,“本王记得当时在贤王府内院,聂氏突然大喊自己受了景太淑妃和景老夫人的指使,正巧今日两位当事人都在,本王想从你们身上得到确切答案,此事……可否为真?”
景太淑妃和景老夫人齐齐黑了脸。
景老夫人站起来,“还请摄政王容老身一言。”
摄政王抬手,“老夫人请说。”
景老夫人冷沉的目光狠厉剜了聂双双一眼,矢口否认,“这聂氏恶妇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死到临头竟然想把老身和太妃娘娘拉下水,这是十足的污蔑,老身根本不识得此人!”
聂双双不敢置信地看着景老夫人,“当初分明是老夫人你安排我进的贤王府,你怎么能翻脸不认账?”
景老夫人冷哼,“休要口出狂言!老身何时得见过你!”
景太淑妃见状,已然明白母亲的意思是打算弃车保帅了,她死死盯着聂双双,脸色难看,“聂氏,你胡说什么,当初是哀家让你入的贤王府,与哀家的母亲有何干系,你若胆敢再污蔑一句,这构陷朝廷一品诰命太夫人的罪名,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聂双双赤红着眸,四下扫了一眼,恰见的都是一双双冷眼。
这一刻,她才猛然警醒过来,自己从来都只是景老夫人和景太淑妃对付苏颖的一颗棋子,她若是能成功,将来就还有贤王侧妃之位等着,甚至当上王妃也有可能,但她早早就败了,那她这条命便是贱命,景老夫人和景太淑妃想如何践踏,还不是她们母女一句话的事儿。
谁让人家身份尊贵呢?不管是身为一品诰命太夫人的景老夫人还是身为先帝宠妃的景太淑妃,不论是谁,都不是她聂双双惹得起的。
如今人家母女一口否认之前对她说过的话,景老夫人甚至否认见过她,她还能怎么办?
想到这里,聂双双满脸绝望,只能向顾北羽投去求助的目光,“殿下,求殿下帮妾身说句话,妾身……”
“聂双双!”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北羽冷声打断,“事已至此,你还想让本王为你求情?痴人说梦!唆使皇上爬那么高摘枇杷摔下来受了惊吓,如今又出言污蔑本王的母妃和外祖母,简直死有余辜!”
聂双双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苏颖步步紧逼,“别忘了,你当时说自己受了景老夫人和景太淑妃唆使的时候,摄政王就在现场,如今才想起来要否认?怕是晚了!”
苏颖的眼神森冷而锐利,扎得聂双双心如死灰。
薄卿欢挑了挑眉。
景太淑妃见聂双双被逼入绝境,生怕她一会儿把自己与母亲的那些密谋捅出来,马上抓住机会就使劲抨击,“皇上,太皇太后,薄大都督,案子已经水落石出,哀家和我那年迈的母亲被一个黄毛丫头给这般诬陷,薄大都督若是不定个罪名,哀家不服!”
一直没说话的太皇太后安抚完小曾孙,这才垂眼看过来。
其实这种事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她在后宫斗了这么多年,一眼就能看穿,无非是景老夫人想利用一个小丫头来挑唆贤王与贤王妃的关系继而间接与她那位死对头晋国公夫人斗,如今事情败露倒打一耙罢了。
太皇太后心知肚明,但她并不打算挑破,说来说去,这都是景氏和苏氏早年因为苏乐瑶的死而结下的仇怨,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纵然她是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遇到这种事也不可能过分偏颇哪一边,毕竟后宫争斗关系着前朝命脉,一边是文官之首右相府,一边是战功赫赫的晋国公府,偏哪一边都不对。
既然景太淑妃和景老夫人都想不动声色地弄死聂双双以了结此事,那她也没必要去过分挑明事实给那二人没脸,顺了她们母女的意便是。
清了清嗓子,太皇太后道:“有这么多证人能证明聂氏污蔑构陷景太淑妃和景老夫人,那么哀家认为此案可以结束了。”
太皇太后这是在变相提醒薄卿欢,没必要再往下深究,这种事一旦把真相扯出来,丢脸得很。
薄卿欢还是头一次审理这种小案子,是非曲直,他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了,只不过,上位者都说了不能继续审下去,那他也乐得清闲。
再次一拍惊堂木,薄卿欢断言,“罪妇聂氏,唆使皇上爬高心怀不轨,后污蔑构陷当朝一品太夫人和太淑妃,罪加一等,判刑腰斩,三日后处决!”
“不——”薄卿欢话音才落下,聂双双就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来,泪眼婆娑地看着顾北羽,“殿下……殿下救救妾身,妾身再也不敢了!”
她此时又悔又恨。
悔早前不该嘴贱同意小皇帝去爬高摘枇杷,悔自己低估了小皇帝,以为这就是个两岁的小傻子,谁曾想比传言更腹黑,小小年纪就有心机,实在可怕。
小皇帝只是受了惊吓,而她却被尿了一脸,如今有罪过的却是她!
她更恨,恨景老夫人和景太淑妃这对蛇蝎母女,利用她的时候,什么好处都给她,甚至还帮她安顿好了乡下的母亲和弟弟,如今见事情败露,态度马上就来了个大转弯,母女俩一唱一和将她推入死人坑。
顾北羽看向聂双双,冷淡的眼神微微恍惚。
那日答应了母妃会收了聂双双,可是回去以后他发现自己并不想碰这个女人,甚至一想到他是外祖母安排来膈应苏颖的,他就觉得恶心,所以才会彻夜未眠想了这招,利用小皇帝去对付聂双双,先把这个女人逼入绝境。
聂双双只是个眼皮子浅的乡下人,情急之下定会把景太淑妃和景老夫人抖出来,这种时候,被“诬陷”的两位当事人为了保全自身,必定会想方设法弄死聂双双。
这一招窝里斗,是让他外祖母和母妃收手的最好办法。
拉回心思,顾北羽暗暗瞥了一眼景老夫人和景太淑妃,见那二人的脸色如同吞了苍蝇般难看,他眼波微漾。
聂双双已经被拖了下去待行刑,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薄卿欢胸前的伤口还未大好,打了招呼以后先行离开了。
太皇太后带着小皇帝回了宫。
摄政王顾禾没多久也跟着离开。
公堂内还剩下景太淑妃、景老夫人、顾北羽和苏颖四人。
顾北羽递了个眼色给苏颖,苏颖翘了翘嘴角,看向景老夫人,“外祖母,那聂氏不识好歹,竟敢当堂诬陷您,好在老天开眼,让她不得好死,您放心,您是一品诰命太夫人,没人敢骑到您头上作威作福的。”
苏颖亲昵地挽着景老夫人的胳膊,那模样,十足一个孝顺的孙媳妇。
然而对于景老夫人来说,苏颖这番看似好听的话,就等同于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裹着屎的糖,让她恶心到有口难言。
景老夫人哑巴吃黄连,一口闷气从喉咙口滑了下去,脸上笑容僵硬,“说得是啊,这等恶妇简直死有余辜!”
苏颖还是笑,偏头看了看旁边的景太淑妃,“只是可惜了,母妃一片好意送个妹妹来给我作伴,谁料这才数日的光景就生了事儿,母妃,您要不再送一个妹妹来吧,儿臣定会好好调教她的。”
景太淑妃一脸阴沉,面部抽搐。
再送一个来给你们设局陷害么?
下一个,或许就不是被腰斩,而是被千刀万剐了!
景太淑妃回想起整件事,又看到苏颖面上的虚伪笑容,哪里还能不明白,从头到尾,都是苏颖这贱人在演的一场戏,竟然惊动了皇上和摄政王,轻而易举除去了聂双双这枚重要棋子。
简直气煞她也!
出了北镇抚司大门,苏颖对着顾北羽道:“殿下,要不咱们送外祖母回府?”
顾北羽颔首,“如此甚好。”
景老夫人触及到苏颖的目光,突然间就想到了晋国公夫人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她猛地一个寒颤,“不,不必了,老身自有右相府的家丁护送,贤王和贤王妃想必还有事,就不劳烦你们二位了。”
苏颖笑意盈盈,“外祖母,一点都不麻烦,刚好颖儿也有很多话想对您说呢!”
景老夫人早就气出了内伤,她恨不能避苏家这些毒蛇远远的,哪里还想听苏颖说什么体己话,再次摆手,“老身今日身子不适,先行回府了,贤王妃若有什么话,待改日得空了再来右相府说。”
苏颖眨眨眼,目送着景老夫人离开。
马车走远后,苏颖又看向景太淑妃。
景太淑妃眸色沉冷,显然怒意不小,可这个哑巴亏是她自己造成的,即便再怒,也得乖乖吃下去。
冷哼一声,景太淑妃甩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