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去近一个时辰了,还能记着这事,小郡主记仇的能力不错。恐怕即便明早再来,第一句话也会是如此。
他道:“他曾是父亲救命恩人,本以为数年前一战已经牺牲,没想到今日还能重逢。”
救命恩人?扶姣长应一声,理解李承度待此人的宽和,但不能原谅他对自己的无礼,“那他瞪我做什么?我都还没和他说过话,太无礼了。”
要是在洛阳,她定要拉下去打板子。
“邱二叔为人比较重规矩。”李承度轻拍她安抚,“他经历过生死之事,较常人更为执拗些,脾性不好,我代他向郡主赔罪。”
有些人跨过生死门会看淡一切,邱二叔则因至亲之仇走向了相反的路。虽然许多想法过于偏激,但李承度不觉他有错,只能道世事弄人,若当时父亲他们不是近乎全军覆没有余力回战场看一眼,若邱二叔当时就能回洛阳……
不管如何,邱二叔待李家、待他的心从未变过。
邱二叔的身体并不适合练兵带兵,今日对骁邑一战又让他受了轻伤,等骁邑拿下,便将他留在此地静养,或问他愿不愿意随他们回淮中郡。
李承度边给小郡主顺毛,边将邱二叔的事迹道出。
他摸得很舒服,掌心宽厚,指腹摩挲脑袋,从发端顺到发尾,让扶姣把那点小小不悦瞬间抛在了脑后,“好罢,你都这样说,那我就勉强不与他计较了。不过——谁说女子不能随军的,他定的规矩吗?”
“无人规定,默认俗规罢了。”李承度道,“无事,郡主不用理会。”
扶姣哼声,又嘟哝吐出许多抱怨,每一句都得到了李承度的回应。渐渐的,火气全消,被他重新放回了榻上,专心享受他的轻抚,身体完全放松下来。
她记仇,却又算不得真正记仇,只要一放下就忘了。如此心中不存事,可以赞一句无忧无虑,也可以说没心没肺。李承度抚着她的发,心中早已定下主意,少让邱二叔和小郡主碰面,如此对两人都好。
陷在柔软光滑的衾被中,扶姣偏首,仅有左侧脸颊露在外边,眼眸时而望向李承度,时而转回,长睫划过被褥,发出轻微的莎莎声。
他只解了甲胄,身上仍是今早起榻时的装束,发冠高束,完全露出轮廓。刚回营时,他眼中犹存战场中未消的杀意,整个人显得冷峻漠然,不过此时已恢复沉静,又是那不疾不徐的模样了。
扶姣不畏他流露出的冷,反而有那么瞬间觉得那样的李承度更为吸引她,可惜当时邱二叔紧随其后,打断了她。
“你洗漱了吗?”她问。
“尚未。”
扶姣便催他快去洗漱,陪她下棋。
时辰算不得晚,李承度若有心,不到一刻钟就能结束一局。所以即便已经定下明早就去攻打骁邑的部署,他依旧嗯声应下。
待他离开,扶姣翻身下榻,直接赤足落地,踩在栽绒毯上,慢慢摆上棋盘,丢了颗香丸当糖豆含着,边把卷起的栽绒毯边缘摊开,直至铺了小半的帐篷才停下。
她还蛮喜欢躺在这毯上的,要不是这时节地面仍算凉,夜里都想睡这儿。
毕竟这帐篷里搭的榻实在太小,都不够她滚来滚去。
将李承度特备的暖盆移远些,一切准备就绪,扶姣就坐在棋盘旁等李承度,难得像个乖宝宝般,正襟危坐。
李承度带着一身水汽回来时,差点当自己花了眼,随后就对上小郡主雄心勃勃的目光,“我这几日看了好几本棋谱,拿杨保保练了多次,一定有进步,说不定能打败你。”
“然后?”他不紧不慢问道,同样坐上栽绒毯,正对扶姣。
“然后你就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至于是何要求,扶姣现下还没想到,先约好而已。
李承度应允,“好。”
言语间,他给扶姣取来披风,帮她慢慢系好,俩人各自捏起黑白棋子。
每每对弈时,扶姣都拒绝让子,总道那样不算真正的赢,今日也是如此,不过一般都是她执黑子先行。
长发随手挽成极为舒适的发髻,大半都松松垂在身侧,秀眉微蹙,覆了层薄薄水光的唇因沉思被轻咬成淡红。李承度的视线从那唇畔一带而过,落至扶姣露出的手腕,霜雪般冷白,隐约可见其下的青紫脉络。
扶姣认真下棋,想赢过李承度一场。但他只将这当做临睡前的放松身心之举,每落一子后并未深思棋局,反而更多在欣赏面前小郡主凝思苦想的模样。
即便如此,李承度依然逐渐占了上风。
他的风格一如既往,起初总在人毫无察觉时掌控全局,布下天罗地网,待占了绝对优势后就开始汹汹逼人,每一子落下都带着杀气,覆灭对手一堆棋子。
眼见又要重蹈覆辙,扶姣有些急,额头竟渗出汗来,咬着唇,露出掺杂着懊恼、郁闷、委屈的神色,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别人。
她思索良久,终于要在某处落子时,耳畔忽然传来极轻的笑声,让她动作滞住,下意识抬首,“怎么了?”
难道这一步会让自己全军覆没?扶姣视线不由在棋盘上逡巡一圈,怎么看都觉得这一步能缓解压力,是目下最适合的落子处,可是……难道是陷阱吗?
她因李承度不明意味的笑生出迟疑,犹豫不决,想下又不敢下的模样令他轻咳一声,“并无其他意思,郡主莫误会,只是突然想笑而已。”
他的话中含着丝丝歉意,只没明说,方才是看她愁眉苦脸的神态太有趣,又觉得可爱,所以没忍住。
扶姣自想不到,沉稳如李承度也会有这样的时候,狐疑的目光扫了又扫,心觉肯定是自己准备下的那一处有问题,李承度这个骗子,还想叫她继续下。
她眼眸一转,思索后果断将子下在了另一处。
“真是可惜。”几乎是同时,李承度含笑的声音响起,他拈子在扶姣紧张的目光中停顿一息,而后重重落下,果不其然看见了她先不解,后惊讶,最后整张小脸都耷拉下去的变化。
李承度又想笑了,小郡主胜负心真的很强,从最初在万里输给他之后,隔三差五就要拉他对弈几局,看看是否能打败他。
沮丧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扶姣忽然往李承度扑去,他也没躲,顺着力道后仰,正好躺在毯上,眼眸仍是弯的,俊朗的面容满是明快之色。
“你是故意的——”扶姣很肯定,气愤道,“方才那声笑,就是用来扰乱我的,本来落子在那处还有挽救的机会。”
“是吗?”李承度慢慢道,“难道不是早败,和晚败的区别?”
意思很明显,他需要用这种手段来故意扰乱她心神吗?
论傲慢,扶姣还没见过几个能比她更傲的,现下算是见识到了,原来李承度说话也能气死人。她气得脸都红了,凶巴巴地瞪他,好段时间都没见他有要认错的迹象,不管不顾地就俯下身,对着他下颌狠狠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