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严烨所言,大梁的民间里流传着一种说法。据说枉死的冤鬼就算到了地府,阎王爷也不会让她去投胎,是以这些个游魂便只能飘荡在人世间,孤苦无依,戾气渐重,最终化为害人性命的恶鬼。
坊间传言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这无从考据。然而这个节骨眼儿上,宫里平白无故死了两个女人,所有人心里都免不了发虚。梁人崇尚鬼神之说,加之宫女内监们的说辞着实令人毛骨悚然——深更半夜,要不是鬼喊门儿,贵妃同太妃怎么会往太液池去呢?去也便去了,所有宫人一丝响动也不曾听见,这就愈发诡异了。
皇后终究只是一介女流,她也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可跨不过心里伽德那道坎儿。严烨要对付她简直易如反掌,轻而易举便拿住她的七寸,在她耳旁煽风点火地出个主意,敦贤依仗他,自然言听计从了。
她琢磨着点点头,转念又想到了沛国公这一头。陆元庆是超一品的内阁老,而死了的贵妃是他的掌上明珠,这又教人头疼起来。敦贤皱眉,转眼去看严烨,忧心忡忡道:“厂公,旁的人若有微词本宫还能压得住,可沛国公是贵妃的父亲,他若存疑该怎么办?”
看来这个皇后还有几分脑子。
严烨唇角挂着一丝淡漠的笑,眼也不抬,只微弓着身子揖手说:“娘娘,依臣看,您若怕镇不住沛国公,大可代皇上追封贵妃娘娘为皇后,再恩赏她一个谥号,风光大葬送入皇陵。”
闻言,皇后的眸光微变,似乎有些犹豫。
他侧目觑敦贤,又曼声道,“娘娘,陆氏诞育名门知书达理,贵妃的封号又是先太后恩赐,追封为皇后不为过。”说着像是看穿了敦贤的心思,语调压得低了些,含笑徐徐道,“娘娘,人既死,是贵妃还是皇后,其实都一样的。谥号过场全走给活人看,目下稳住沛国公才是正经。”
这番话敲进了敦贤的心里去,她极慢地颔首,揉了揉酸痛发胀的额角,说:“好,一切都按厂公的意思去办。”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严烨问:“厂公,即日便要出征了,一切准备可就绪?”
严烨应她是,“回娘娘,三军将士已整装待发。”
皇后嗯了一声,两只眸子里闪过几丝奇异的芒,望着他炯炯道,“成败在此一举,本宫相信厂公必能旗开得胜。”
他低垂着头,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说:“承蒙娘娘抬爱,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了他这句话,敦贤霎觉心中有了底,唇角挂起个笑容,朝他摆摆手说:“贵妃二人的身后事,厂公都交给几个掌班料理便是。大战在即,你好好休养,回去歇了吧。”
他深揖下去应个是,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景仁宫。
勉勉强强,一切总算是有了个尘埃落定。费尽那么多周折,血仇立时便要得报,最重要的是还将她毫发无损地从紫禁城里“偷”了出去,严烨心情大好,颇感愉悦,连带着眼中常年的阴鹜也消散不少。
桂嵘迎上前,斜着眼细打量他的面色,隐约觑出了几分端倪,揣上个笑问他:“师父,都妥了?’
严烨的唇角绽开一朵笑,抬眼看一番头顶的穹窿,碧莹莹的一汪蓝,零星飘散着几抹云。他的瞳孔中映入了几丝透过云层的阳光,微风吹拂起他鬓角的发丝,活脱一个画里人。
小桂子被这景象晃了晃神,又听见他道:“把我的话带给几个千户,贵妃的身后事全都照着皇后的来,一定给我办好了。”说完也不等桂嵘应声,兀自提步便要往宫门的方向走。
然而没走两步便听见桂嵘在身后喊他,“师父!”
严烨回过身,微微皱眉,“怎么了?”
那头的少年弯下腰,似乎拾起了个什么物事朝他小跑过去,微喘道,“师父,这是您落下的?”
他看一眼,长臂一伸将那东西收到了怀里揣着。桂嵘这才记起来这香囊的来头,乖乖,这可是师娘送给督主的,他老人家成天戴在身上片刻不也不离身。得亏这回被他捡起来了,要是弄丢了,指不定生出多大的祸。
小桂子觑着他那股宝贝劲儿,想也没想便含笑戏谑道,“师父,师娘绣的荷花儿真好看呢。”
然而话一说完就后悔了,桂嵘恨不得把舌头咬下去。他师父是何许人,不食人间烟火的厂公大人,严烨的性子阴冷狠辣,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小桂子抬眼看严烨,出乎意料的,他面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哦了一声,抬起眸子看桂嵘一眼,“你也觉得她绣工好?”
桂嵘想也没想便点头如捣蒜。督主护起短来让人瞠目结舌,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说个不字哪。
这个反应令严烨颇满意,只要是她的,那就什么都是好的。他面上含笑,收好了香囊便转过身,迎着徐徐的微风出宫找他的娇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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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的天气还算好,陆妍笙搬了把椅子到院子里,随便执了本书卷便大大咧咧地翘起腿晒太阳。
深秋的天,难得有这样好的阳光,仿佛将人心中的阴霾也扫光不少。她将书打开盖住整张小脸儿,合上眸子闭目养神,没一会儿便觉困意袭来。
半梦半醒之间,她迷迷糊糊的,忽地感到脸上一轻,覆面的书卷不知被什么人拿走了。她一惊连忙睁开眼,眸子里头映入一个人影来,背着光,看不清容貌,只能觑出英挺颀长的身形,周身的轮廓嵌光影,像是一尊踏着紫气而来的仙人。
她撑着从椅子上坐直,显然没睡醒,小脸儿上惘惘的,仰起脖子看他,嘟囔道,“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嗯一声,垂着眸子端详她。由于在太阳底下晒久了,她细嫩白皙的双颊泛着几丝微粉,雾汪汪的眸子透出几分茫然,这副懒睡未醒的姿态有些傻气又有些撩人。
他眼底漫上几丝笑意,微俯下腰拂她耳际的发,“我在宫里替你收摊子,你倒有良心,在这儿打盹儿。”
妍笙闻言有些窘迫,想想也是,人家在外头披肝沥胆出生入死,她似乎太过悠闲了些。愈发觉得过意不去,她琢磨了瞬,试探道:“不然你也派些事儿给我好了,平日里我看你同桂嵘他们都那样忙碌,我心中很过意不去哩!”
他挑起半边眉毛,上下打量她一番,得出一个结论:“你果然很过意不去。”
无视他的冷嘲热讽,陆妍笙从椅子上站起来拉他的袖子,换上副认真的口吻,恳切道:“我是很认真的,你严肃一点哪!”
严烨哦了一声点点头,掸了衣袍在椅子上坐下去,顺手将她拉过来抱在腿上坐着,薄唇贴着她的耳垂呼气,“我很严肃。”
他严肃个鬼!
妍笙有些恼了,躲开他的唇朝一旁歪脑袋,“别闹,我是真的有话跟你说。”说完转过身捧起他的脸定定地望着他深邃的眼,沉声道:“严烨,我不希望你去汉南为官呢。”
他面上的神色淡淡的,“为什么?”
她说:“汉南不比大梁,司徒氏在诸国中是出了名的骁勇果决。若真按你所言,你去汉南为官,目的是要摧垮汉南摧垮司徒家,这谈何容易?汉南的皇帝又不是傻子,岂会看不透你的意图?”
听见她说这番话,严烨的神色仍旧不变,只淡淡望着她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弃复国么?”
“你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御极么?”她眉头深锁,“你要复国,做皇帝究竟有什么好?”
他语气却冷硬了,沉声道,“这同做皇帝无关。罢了,我不想同你谈这些,这样的家国大事,你不懂,我也不需要你懂。”自他记事起,他便是为了复仇复国而活,背上的包袱太沉,年复一年,早已深深嵌入了他的骨血和他融为一体。
这是一份执念,丢不开,舍不掉。
眼见他这样冥顽不化,她感到一丝惊惶,眼中簌簌落下泪来,连声道,“好好,你如今是半个字也听不进了。我苦口婆心,你却置若罔闻,我一心难道不是为你着想么?你着实教我伤心!”说罢别过头去吸着鼻子抹眼泪,哭得分外可怜。
陆妍笙当之无愧是他的软肋,她的眼泪更是治他的利器。严烨低叹出一口气,面上的神情似乎无可奈何,搂着她柔声道,“你都是为我着想,我自然知道。卿卿,你还不够了解我。我从来不会做毫无把握的事,若没有想好退路,我不会行这一步险棋。”
她听后神色一滞,抬起红红的大眼望他,“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