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中带刺语调讥讽,严烨听了却也不生气,容色沉静而淡漠,徐徐又道,“娘娘同臣相交八载,如今娘娘要仙归,臣来相送自是应当。”
呵……相交八载,他原来还记得。当年她入宫时,这个令天下人谈之色变的东厂督主才二十一的年纪,便已经待批朱红公然干政。朝野里不是没有过怨声非议,只是东厂的番子遍布整个大梁,设大狱残忠良是这窝奸宦的拿手好戏,杀的人多了,议论的人也就随着少了,久而久之竟再无任何人敢置喙。
紫禁城中整整八年的时光,她将自己的所有青春都耗在了这里面。皇帝缠绵病榻,她自出嫁开始便相当于守起了活寡,严烨出入她的寝宫如若无人,她二人的关系整个宫里只要是眼睛没瞎的就都能瞧出来,如今这算什么?
她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严厂公,便是民间的姘头也没有这样绝情的,您真是够狠哪。”
“姘头”二字几乎是从她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严烨俊秀的眉宇几不可察地蹙起。
说起他二人的关系,似乎是有些暧昧不清。当初文臣武将之争自己是选了沛国公,自然要好好扶持陆府的女儿,为了将她牢牢控制在手掌心,他也没少花功夫。陆妍笙一张脸生得花容月貌,说是大梁后宫排号第一的美人儿也不为过。而严烨的容貌却比宫里的所有女人都还精致几分分,到底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虽心气高却也终究还是太年轻天真,经不起他再三地拨撩。
只是……她的这句“姘头”似乎是过了些。
思及此,忽而又觉得这个女人有几分可怜。曾是多么金尊玉贵的身份,如今却要落得这样的下场,然而又能怨谁呢?怪只怪自己投生错了人家,谁让她的父亲是沛国公。自古以来,名门贵女们最大的仰仗并不是美貌,才情,亦或夫婿,而是娘家。
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她这样的身份摔下来,只能粉身碎骨。
他心头暗暗叹惋了一番,缓缓道,“娘娘这话错了,臣只是个阉人,自然不能和娘娘攀上那样的干系。”说着又抬眼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声音愈发地沉下去,“时候不早了,娘娘上路吧,别误了吉时。”
“厂公真是绝情啊。”她的声音微凉,慢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他走过去,美艳的面容忽地绽出一朵绚丽的笑颜,柔若无骨的手缓缓抚上严烨如玉的面庞,另一只手搂上他的脖子,柔声道,“你真的舍得本宫死么,嗯?”
严烨面上挂着一丝习惯性的笑,手臂一揽将她的贴得更紧,左手顺着她藕节似的膀子慢慢滑上去,微微俯身,薄唇印上她小巧的唇瓣儿,呼出的气息喷在她的唇间,淡淡道,“娘娘的心思臣如果都看不破,恐怕坟头早长草了。”
宽厚的大掌将她的手牢牢地钳制住,陆妍笙口里溢出一声痛呼,他唇角挂着一丝淡漠的笑,将她的手从他的后颈处拿开——那小巧精致的掌心里赫然卧着一枚闪着白光的银针。
她一把挣脱开他的怀抱,朝后退了几步,眼中尽是浓烈的恨意与愤然,恨声道,“严烨,本宫既然拉不了你陪葬,那你最好祈祷本宫没有来生,否则定叫你血债血偿!”说罢她一把将桌上盛着毒酒的酒杯举起,一饮而尽。
那软软的身躯滑了下去,严烨的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眼中隐隐流出几分惋惜——如有来世……世间真的有来世么?
他抚了抚手腕上的乌沉木珠子,侧过身提步迈过门槛走了出去,毫无瑕疵的脸上立时挂上了几分悲痛的神色,微微扬声道,“妍贵妃大义,已随大行皇帝而去了。”?
☆、诡云突涌
?大梁建国三百余年,是太祖皇帝是异族人手里抢来的江山。国力鼎盛的日子也曾有过,到了第四代国主手里便渐渐开始走下坡路。高宗皇帝开设锦衣卫同东辑事厂,专门培养了大批厂臣为朝廷效命,用以缉查大梁各地的朝臣动向。锦衣卫同东厂相互牵制,后来锦衣卫没落,朝中的大权大部分落入了宦官手里,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兴大狱,残害忠良,朝野内外捏着鼻子都能嗅见一阵血腥味儿。奸宦当道,国无宁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百年之久,到了文宗皇帝李延这一代却渐渐出现了些变化。倒不是李延多么英明神武,而是朝廷里的文臣武党开始分起了派,结党营私暗中内斗,逐渐将东厂手里的大权分走了不少。
大梁的江山不稳,勋贵圈儿里自然也不太平。文臣一党中属陆、秦、刘、林四大世家尤为显贵,其中又以沛、诤二位国公的陆家居首。武将一党当首者是刘家姑爷,手握虎符的瑞亲王,当今皇帝的亲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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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一十六年。
太阳将将滑下山头,宫里便有内监出来掌灯。撑着蒿子将一排排的风灯挂上檐,经夜风一吹便飘飘摇摇地摆动,有几分凄凉之态。
养心殿里头立着许多人,几个内阁大臣惶惶不安地在寝殿外打望,脖子伸得老长,生怕将寝殿里太医的话听漏半个字似的。
明黄的牙床上躺着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双眸半睁半闭地虚掩着,眼珠子已经不那么清明,隐隐有几分浑浊。脸色蜡黄一片,怎么瞧怎么瘆人。太医院的掌事太医布满褶子的面上愀然作色,几乎要将花白的胡须捋脱根儿,两道眉毛滑稽地纠结在一起,半晌也没说出半个字。
立在一旁的敦贤皇后登时急了,双眸微微红着,拿起手帕揩了揩鼻子,抽泣道,“向大人,皇上的病前儿还不那么严重的,怎么转眼就卧床不起了,您倒是给个话儿啊。”
太医脸色很不好看,徐徐将皇帝的手腕子放进锦被,站起身子朝皇后抱了抱拳,身子微弓道,“娘娘,皇上的脉象虚实不定,老臣无能,着实不明其中缘由。”
皇后的眼睛霎时更红,抽泣得更加厉害。
敦贤是刘家的嫡女,从皇帝还是太子时便嫁过去了,老夫老妻二十几年,若说感情不深是不可能的。前些日子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在景仁宫里用过晚膳还看她写了会儿字,有说有笑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一旁的宫娥抚着皇后的背安慰她,“娘娘别伤心了,皇上虽龙体欠安,好好调理调理也便好了。人谁没个小病小痛的,将养些时日就过去了,您别哭,没的让皇上听见更伤心。”
碧清是敦贤的陪嫁丫鬟,从她还是姑娘时便开始侍奉,已经几十年的光景,自然什么都拿捏得清楚。这番话似乎隐隐说进了心坎儿里,皇后心头稍稍缓过来几分,眼底也不那么红,只掖着眼角,朝四下里望了一番,疑惑道,“严烨呢?怎么不见他。”
一旁候着的内监立时回她,“回娘娘,厂公大早便出宫办差去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说着便听见宫门外头的内监扬着嗓子唤了句,“严厂公到。”
一个身条儿端直的挺拔男人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这人的一副皮囊长得很精妙,且不提那双深眼和高鼻梁,便单是一张唇就别有风味。他的唇生得薄,两边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天生含着三分笑意。
缓步走进养心殿,外室里候着的一众位高权重的大臣见了他,皆是不约而同地笑脸招呼,“严厂公。”
严烨眼中的神色温润如玉,他淡淡嗯了一声,双手微动便解开了领子上的结,身后跟着的内监连忙上前几步将他的披风接在手中,又恭敬地退到了一旁。他这才将修长白净的手抬起来抱了抱拳,客套了几句,眼神不经意地同沛国公来往了一遭,两人立时心照不宣。少顷便又撩开帷帐进了寝殿。
一眼瞧见了哭哭啼啼的皇后,他颀长的身形微微弯下个弧度,沉声道,“臣参见娘娘。”
敦贤随意地摆了摆手,捂着鼻子哽咽地望着他,“太医说瞧不出皇上的病症,厂公看该怎么是好?”
刘家几房全是儿子,只出了刘皇后和瑞王妃两个嫡亲闺女,自然是掌上明珠呵护备至。豪门大家里的勾心斗角她并没怎么尝过,是以皇后的性子温吞,甚至有几分软弱,与皇帝成婚后也是一贯地贤良淑德。遇见了大事便招架不住,往往只一味地哭,知道东厂本事大,便事事依托仰仗。上一任的东厂督主是严烨的干爹赵长德,他对这个皇后的性子也是了如指掌。
其实愚昧没什么不好的,只管乖乖听话,蠢人的下场往往比聪明人好。
严烨面上的神情沉静,朝皇后微微笑道,“娘娘别急。”说罢便又睨着向太医,声音霎时冰凉刺骨,“向大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朝廷养着你们,如今却连皇上的病症都诊不出来,太医院是吃干饭的么?”
一众太医被吓得大汗淋漓,“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掌事朝他抖着声儿回道,“微臣无能,微臣无能,还望厂公恕罪,望皇后娘娘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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