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珺,你好卑鄙!”她狠狠拍开了他的手,身躯因为激动和羞耻微微发颤,似乎快要站不住脚。
他突然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抱起,她不由得愣住了,一时间竟忘了抵触。
但他只是将她抱下了台阶,随即放开手后退了一步,玩味地瞟着她面颊上的红晕,“殿下别多想,我只是怕您一时失足,伤了我的孩儿。”
她脸色一白惊怒交加,尖叫了一声扑了过去,想要抓烂那张令人生厌的笑脸。奈何力量悬殊,轻而易举便被他制住了。
“殿下是个好母亲,知道稚子无辜,否则当初也不会含羞忍辱拼力生下私孩子。所以我知道,就算将来我不在,您也会好好地护住这个名正言顺的孩儿,对不对?”他反拧着她的手臂,半眯着眼睛,含笑问道。
她羞愤欲死,拼命挣扎着,最终却只是徒劳。“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哽咽着道。
“我要出征了,今晚就回营集合。”他缓缓放开了她的手臂,像是怕她又发作,眼中满是警惕之色。
她却出奇地平静了下来,抬袖抹了把脸,仰起头粲然一笑道:“老天真是有眼,但愿你这一去,再无归来日。”
他怔怔地望着她半晌,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殿下这话深得我心,对于从军之人来说,马革裹尸便是莫大的荣耀。若我死了,既能荫及子孙,也能免去后半生征战奔波之苦,何乐不为?”
“对了,”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肩,眼神灼烈而激狂,逼视着她道:“以殿下的聪慧和手段,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下家替我养孩子,给您个小小的建议,最好找个姓谢的,这样孩子……”
“滚!”她近乎崩溃般大叫了一声,低头在他手腕上狠命咬了一口。
他痛得直皱眉,缩回手调侃道:“你这性子要改一改,往后很难找到我这么好脾气的。若你还这么横,将来受罪的可是孩子们!”
“谢珺,你去死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我一辈子都不想看见你……”她疯了一般扑上去捶打他,却被他钳住了双臂。
“诅咒岂是随意下的?若我命硬,你就该遭反噬了。”他伏在她耳畔,似笑非笑道。
她怒目圆睁娇喘嘘嘘,一口气上不来,竟颓然晕倒在他臂间。
他忙伸手探了探腕脉,好在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这个女人心如铁石,是捂不热的。且倔强蛮横不知好歹,实在令人疲于应付。
他愤恨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知不能再一味顺从,须得磨一磨她的棱角,杀一杀她的锐气,否则将来势必要被她一辈子踩在脚下。
他将她抱回亭中平放在茵席上,唤婢女去侍候,在她醒来之前收拾好行囊,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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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转战千里,音书断绝,他发誓绝不主动回洛阳,除非她先服软。
入秋后,落叶飘零,他行军在外,开始无比想念她们母女,还有未出世的孩儿。
临行之前他问过御医,说是临产期应该在九月底,于是一整个秋天他都在等洛阳的家书。
他深知她骄傲倔强的躯壳下有一颗柔软的心,虽然那颗心里只有孩子。他知道就算只是为了孩子们,她也一定会主动求和的。
其实战局早就平稳了,他随时可以告假回去探亲。
可他非要等她的家书,结果没等到只字片语,却等来了八百里加急的讣闻。
一时间天塌地陷,他理智尽失。于是连夜回京,不眠不休,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等到了洛阳时已无人形。
府门外的灯笼全都蒙上了白纱,从正门进去,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招魂幡在呼啸的秋风中猎猎飞扬,诵经声伴着凄婉哀乐,在灵堂周围绵延回荡。
可是他不信,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可以死?
分手当日她诅咒他时,尽管他伤心欲绝,可是也没想过要让她去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灵堂外,所有人都像看到了鬼,他的样子比鬼还要可怖,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
他恍惚觉得,真正死了的人是自己,如今回到洛阳的是他的魂魄,他的躯体还在边关的冷月下思念着她,等候着她的召唤。
身前身后跟满了人,他却似不觉,踉踉跄跄地走到神龛前,像是失明了一般,颤抖着手去摸牌位上的字迹。
他摸到了自己的名字‘北中郎将谢珺’,顿时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他还想要欢呼,却被一堆人按住了手脚,他拼命挣扎着,直至失去意识。
第123章.朝露(下)而我们是怨侣,终其一生都……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白色,而他轻如鸿毛,在虚空中载浮载沉,时不时有水珠拂面而过。
他看到了棺椁上熟稔至极的名号‘怀真长公主’……
看到了理智尽失的自己强令开棺……
看到了万念俱灰中拔剑欲随她而去未果,只能将随身佩剑和护心甲放在她身侧,从此将生死交于上天……
也看到了二十年含辛茹苦抚养儿女,汲汲营营攫取权力,最终一切化为过眼云烟,自己也身死名灭……
后来,那些水珠缓缓聚合,凝成了一个鬓发灰白满眼沧桑的中年男子。
那人金印紫绶盛气凌人,负手斜睨着他,冷峻的面上带着一丝淡笑,对他说道:“那些都是我的记忆,与你我关。”
他思绪紊乱,尚未从巨大的精神冲击中缓过来。
那人面带讥嘲神容不屑,“你的意志如此薄弱,仅是旁观就受不了了?既如此,把你的余生交给我,我来替你活。”
“休想!”他挺起了胸膛,傲然道:“我的路我自己走,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你是一个失败者,我绝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那人皱眉道:“我们之间不分彼此,你为何总是对我抱着这么大的敌意?”说着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着,摇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让泱泱死的,她若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那人的脚步一顿,神情有些松动,沉默了片刻,自嘲道:“我们的确不一样,你们是恩爱夫妻,情深意笃。而我们是怨侣,终其一生都无缘表明心迹。我也想抛下一切去找她,可是身后事谁来做?她是皇家的弃子,我是个无名小卒,没多少人在乎我们,就连她出殡之日都门庭冷落,若是我也死了,世上还有谁记得她?她才二十岁,我不能让她像晨间朝露一样消逝无踪。我要好好活着,用我的功绩和荣耀一遍遍提醒世人,本朝还有一位长公主,她是我的妻子,她应当被世人铭记。我不仅要为她修庙建祠,每年都请名士为她作神道碑文,我还要让她迁入帝陵,坟前香火永不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