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为什么不能去?”她好奇地问。
“因为,阿母对不起他。”母亲叹了口气,仿佛实在不知如何向女儿解释般,眸光中是年岁久远的无奈,“阿母现在见不到他,也是……罪有应得吧。”
梦境错纵,她是什么时候得知那个惨淡的真相的?十岁?十二岁?彼时母亲已是缠绵病榻,她揽了家中一应活计,忽有一日,见到了那一纸休书。
纸帛贵重,不是她一个睢阳北城的贫户所能时常见到的。那休书在母亲妆奁的最底层,叠得整整齐齐,还如崭新的一般。然而那上面的日期却是玉宁八年了。
她从此记住了那个“薄”字。
母亲说,你阿父不容易,不要怨怪他。这世上多的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娶我是一桩,他休我又是一桩……
母亲还说,你有一个阿兄,你若去京城,千万帮阿母看一眼……不过我不担心他,他从小便伶俐,我知道他来日必成大器……而你……
当母亲提及阿兄的时候,神色便更加复杂,并不是单纯的怀念,反而更增加了许多不能与人言的羞耻痛苦。
年幼的她并不能懂,只是流着泪听。
父亲为了保住自己而休弃了母亲,难道这还是母亲的过错?母亲却总是在自责,薄暖不能明白她的自责,那么忧伤,仿佛自己把最珍贵的东西都丢失掉了……
母亲的声音宛如黑暗般忧伤地笼罩下来。
阿暖,你心重,活得累。阿母若去了,这世上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了……
母亲的眸光温柔如水,渐渐将她的周身包围。她觉得异乎寻常地温暖,竟至于流连忘返。喉头有些干哑,下意识地想唤出一个名字,话到口边却又记不起来了。
有人在惊恐地大叫,就在不远的地方。她不敢回应,她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文绮那张惨白的脸。文绮在大雪中桀桀怪笑,指着她的鼻子说:“他爱你,哈哈,他爱你,你会害死他的!”
她又是愤怒又是恐惧,“你说清楚!”
“他原本是大好的命数,谁让他爱上了你?”文绮拍着手掌大笑,“你们便一起死吧,死吧!”
薄暖想追她,去拉扯她的衣角,文绮却倏忽就逃了。眨眼间风雪全都消失,只剩下一整片茫然的黑暗,像是混沌初开,天地未判,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也就都来不及结束。
她想走,想跑,却被限住,仿佛有一座无形的牢笼。
——牢笼。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字来了。
“子临!”她喃喃,“子临……”
“阿暖!”破空里突然响起一个斩截冷酷的声音,语气焦急,“阿暖!”
听到这个声音,她终于感到安稳,刹那间便失却了所有强自支撑着的气力,身躯疲倦地倒下了。
漫天星辰,宛如睢阳的夜空,宛如他的眼。
“陛下!”
大火是从椒房殿北侧马厩里烧起来的,粮秣易燃,只片刻就烧到了正殿。宫婢宦侍们慌里慌张地四散奔逃,仲隐先到,指挥人马打水抢救正殿。
顾渊赶来时,仲隐前后奔忙,已是满头大汗,顾渊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阿暖呢?”
仲隐睁大了眼:“阿暖难道不在你那里?”
顾渊呆了呆,心中浮起一丝极可怕的预感,掉头便往后殿奔去。身后郎卫惊骇追去,大喊:“陛下!陛下不可!”
然而顾渊身影一纵,已奔入殿中。熊熊火舌飞快地缠上雕梁画栋,光焰映红了大半夜空。郎卫们都傻眼了,仲隐一咬牙:“都抬水去!”他们才恍然惊悟。
燃火的梁柱在顾渊身后接二连三地倒下,他捂着口鼻在火中低身快走。满目都是明亮的逼人的火色,亮到极处辨不清是红是黄,所有的尊贵陈设都成了火中无情的暗影,黑黢黢地向他压下。椒房殿里多帷帐,烧起来无法无天,带起的风灼烫逼人,宛如淬了剧毒的刀刃刮在他身上……
寝殿凤床边的围屏都着了,而薄暖还在噩梦中挣扎。
“子临……”她团紧了被褥,皱着眉,无意识地低喃。
顾渊顿住。
看到她的一刻,万事万物,都成乌有——
她还在,她还活着,她还在唤他的名,她还在等他。
他将她从被褥里捞出来,轻拍她的脸颊,“阿暖,醒醒,我在这里!”
薄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看见他紧抿的薄唇和流汗的脸,那双彻亮的眼底有不易察觉的仓皇。一整夜的噩梦倏忽如云烟消散,她揽住他的颈项欲站起来,浑身却虚软无力,他连忙扶稳了她,低声:“抓紧我!”
感官逐渐回复,四周侵凌过来的噼啪不绝的火声,摇荡的火光和钻心的燥热……她蓦然间惊醒了大半,张目四顾,竟是茫茫火海!
他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揽住她的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