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银被说得抬不起头来,她这回办事是太不靠谱了,阿玛上外地治水分明是皇帝的刁难,自己胆大任性才害了阿玛。可她如今都交代给了容实,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已经到了这步,因为外界的种种干扰,果然不要他了吗?
她陷入两难,容实着急起来,慌忙叫老太太,“您是最慈悲的人,能眼睁睁瞧着咱们自苦吗?当初容绪和金墨结亲,也是奔着底下兄弟姊妹能长远走动的意思。上回家母找颂银,我心里一直对她有愧,不敢怨怪母亲,错都在我,要不是我和当今圣上置气,也不会引出那件事来。老太太不答应,我来前也想到了,我这样贸贸然登门委实乱了规矩。只因才从外头回来,来不及置办什么,已经传话回去了,家里筹备的东西都抬进府里,老太太不愿接着,送到庙里接济穷苦人就是了。我对颂银的一片心,只要做到便问心无愧,日后再多的难事都由我一力承担,求老太太成全。”
他不能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所以说的话难免显得空泛。老太太哼了声,“你一力承担,拿什么承担?东西万万不要送来,就算进了门,我也着人扔出去。别闹将起来,回头大家脸上不好看。”
颂银知道老太太是劝不动了,她对容家的成见已经完全转移到容实身上,这会儿容实就是金子做的,也入不了她的眼了。
她瞧瞧她额涅,太太在旁边插不上话,脸上神情一直处于惊讶的状态。大概是不明白,宣称伤寒闭门谢客的人,怎么上外头和容实遇上了。与其等她来问,还不如自己招供,她横下了一条心,“老太太,太太,我这两天压根儿没在家,我上热河,找他去了。”
又是四座惊惘,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姑娘家,奔波那么远的路,找爷们儿去了?太太目瞪口呆,老太太简直恨铁不成钢,拍着炕桌道:“真是个能耐人儿,你竟还有脸说,我都替你臊得慌!你知不知羞?上赶着贴人家,知道人家家里怎么想?你是瞧我活了一把岁数还不死,盘算着送我一程么?佟家什么家教,养出你这么个孽障来!”
颂银从没被骂得这么凶过,羞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可她知道终归要经受这个过程的,说出口,反倒觉得轻松了。她和容实并肩跪下磕头,“老太太骂我打我我都认,只求准了我和容实。咱们并不立时完婚,就是想让家里知道咱们的决心,没有操办,也拿他当女婿看待。至于宫里的事儿,我会处置妥当的,请老太太别忧心。目下咱们艰难,慢慢会好起来的。万岁爷是图一时新鲜,眼看八旗要选秀了,这份新鲜用不了多会儿就到别人那里去了。咱们家已经折了个让玉,还让我充后宫,就算当了皇后,家里不过得个名头,骨肉分离,是老太太想要的吗?”
老太太虽气得厉害,她这一番话也不是胡诌,想起让玉确实叫人心疼,先帝要还在,总算有个盼头。如今先帝驾崩了,她成了太妃,十八岁的寡妇,这一辈子就交代在紫禁城里了。
长房统共四个孙女,死了一个,两个进宫,剩下个不知人事的桐卿,有什么用!颂银身上承载了一大家子的希望,原就打算留她在家,找个上门女婿的。要是进了宫,又白扔进冷水缸里,凉得透透的了。
老太太转头问太太,“这是你的闺女,你说怎么办?”
太太对阿玛厉害,在老太太跟前唯唯诺诺不敢拿主意。她看了看容实,向老太太欠身,“一切但凭老太太做主。”
这时候朋来媳妇进二门传话,说:“容太太请娘家舅爷送聘礼来了,香炮镯金、喜饼盒子菜满满装了一车,请老太太定夺。”
怎么办呢,话到了这份上,人家也登门了,不好往外轰,老太太长叹一口气,“你们这是要坑死全家啊。”
眼看有松动,两个人交换了眼色,心里欢喜起来。容实道:“老太太放心,我也知道现下不宜声张,事先嘱咐舅舅留神,咱们暗里过定。等时机成熟了,再风光操办一回,绝不委屈了颂银。”
关于皇帝会不会发作,他心里有成算,登基不满三个月,正是韬光养晦的时候,以燕绥的老谋深算,不可能扒下脸皮不管不顾。不过真要就此闹起来,倒也好,他越是方寸大乱,他们越有可乘之机。当初先帝要不是畏惧太后,又存了私心怕兄弟们夺位,早早起复那几位王爷,也许就不会有燕绥的今天了。可惜,一步走错,步步皆错,联合众亲王,也只能在他升遐之后了。
☆、第66章
容太太的兄弟道杰,也就是容实的娘舅,在户部供职,和内务府也有来往。都是朝中做官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对亲家的态度相当客气,见了面礼数做得很足,当然上回容太太那些不厚道的事儿,绝对不会提起,“我对小佟大人办事的能力是一千一万个宾服的,没想到最后咱们两家结了亲。容实他娘有几回见了我,一再提起小佟大人,那时候倒没说要过定,只是不遗余力地夸赞小佟大人能干,我就料着有这个苗头,果真被我料着了。”一面说,一面笑着赞许容实,“咱们哥儿有福气,小佟大人这样的人品才学,打着灯笼也难找,傻人有傻福,叫他撞了高运。往后咱们就是一家子,户部和内务府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日后办差上要是有不到之处,还望小佟大人多多包涵。”
这套说辞几乎就是官场上的对白,颂银有些不好意思,“舅舅太客气了,叫我颂银就是了。包涵不敢说,相互照应总免不了。既然有了这一层,什么话不好说呢。”
道杰点头不迭,对老太太和太太说:“我来时家姐千叮咛万嘱咐,请亲家瞧着金墨和容绪的面子,往日有什么误会,她给亲家道不是。如今两个孩子既然有情,经历了这么些也没能拆散他们,还请亲家成全,别再叫他们作难了。她和家里老太太不方便来,在家候着我的好信儿,颂银是万里挑一的齐全孩子,要不是眼下要避讳……应该宴请亲家和二姑娘的。这宗上缺了,别的上头补足,首饰礼金咱们给双份儿,只求亲家和二姑娘见谅。”说着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儿,打开双手托过来,“这是祖上老诰命受封时,圣孝仁皇后赏赐的一对还珠九转玲珑镯,太太一直舍不得戴,说要传给儿媳妇的。眼下容实和二姑娘定下了,太太命带来,给二姑娘添妆奁。”
下聘能做到这样,面上看来确实没什么可挑拣的了。老太太打量这满屋子的礼盒,倒不是贪图他们那点东西,因为之前那样对待颂银,要是不低头,哪怕两个孩子之间有了什么,颂银也绝不能给他容家。这会儿看来容太太是服软了,再听舅爷那番话,老太太心里终于舒坦了点儿。她缓缓长出一口气,笑道:“既联姻,没有那么多的斤斤计较,请舅老爷替我带话,咱们两家本就是儿女亲家,虽然大姑娘和大姑爷都不在了,咱们心里还拿他们当亲戚走动。如今容实和颂银又成了,是亲上作亲,将来咱们颂银过去侍奉,还请亲家太太拿她当自己闺女心疼,咱们对容实也一样的。”
道杰诺诺称是,“我一定把话带到,请老太太放心。二姑娘将来过了门子,老太太和太太不必怕她受委屈,我姐姐养了两个儿子,家里老太太又稀罕闺女,绝不会像外头婆婆调理媳妇似的,端茶递水站规矩,不拿媳妇当人看。”
容太太表这个态,其实未必都是自愿,当然颂银身上有官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容实从热河传话回来,那股子毁天灭地的劲头简直是耍混。什么倒插门、做和尚,做太监、死在外头,把家里老太太和太太吓得魂飞魄散。这么一来谁还敢反对他?媳妇不顺意也比死儿子强,两位长辈终于屈服了,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切全听他的意思。再说颂银,她这样的姑娘,没有傲性,经过上回的事,也叫容太太改观,忍辱负重不言放弃,瞧准时机动动小指就把最大的威胁解决了,不愧是内务府的,见多识广。接下来的两块缎子,彻底叫她们没话说了,这是个能屈能伸的姑娘,怡妆同她比,连一个零头都赶不上。娶妻娶贤,不记仇,并不是她拿你没法子,是情义深,愿意容忍。如今他们又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横加阻拦也只有空做恶人。看容实的样子,确实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既然颂银注定是他容家的媳妇,没必要把关系闹得那么僵,总归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等目前的难题解决了,婆媳之间还是要相处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还怎么融洽过日子?
所以各退一步,两家达成共识,认可这桩婚事。只是局势紧迫,暂且声张不得,男不婚女不嫁,各自坚守,家里也不再催逼,横竖有了着落,余下就看老天爷的了。
颂银因为阿玛被指派出去了,内务府没人照管,福格才进来,摸不着头绪,她不放心,终究还是回了值上。当然维持内务府日常运转只是其中的一项,她心里记挂的还有其他,比如选秀就在眼前、比如阿哥过继五爷、比如陆润手里的那张保命符。容实在前朝协调,她在内廷也要帮他一把。其实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他谋划的一切,不过他打算推崇小阿哥的宗旨一直没变。之前是毁于先帝的猝然离世,现在重新调整计划,借助五爷他们的力量,继续走他未走完的路罢了。人不自私枉活一世,江山还在,大钦还在,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反正帝位在乌雅氏里打转,谁当皇帝都没关系,保住所有人的命,成全他们的姻缘就行了。
不过也或许是因为心虚,她消假回值上,难免有些疑神疑鬼,害怕皇帝要来找她的茬。提心吊胆等了半天,没有任何动静。就这么悬着,反倒架在火上炙烤似的,她开始考虑,是否应该上乾清宫回禀一声,说她已经痊愈上值来了。虽然她的行动在他股掌之间,但她主动去见他,至少表明一种态度,与其受他诘问,不如先发制人。
恰巧她之前奉皇太后之命查探几位高官之女,好好歹歹的都有了消息。去慈宁宫之前先去一趟乾清宫,早晚要面对的,躲着不是办法。乾清宫是内廷中枢,廊庑两侧有上书房、南书房,是皇帝议政读书的又一处重地。因为先帝驾崩在养心殿,今上心里忌讳,便把寝宫搬到乾清宫来了。这样的地方,处处渗透出尊贵庄严,无论是谁,进得门来自然而然矮上三分,连那位天下之主也不例外。他在人后无赖蛮狠,人前却要装成有道明君。官员回事往来,他就算再生气,发作起来尚且有忌惮。
她在铜镜前整了整衣冠,转身往隆宗门上去,乾清宫前的露台和御路不是人人能走的,她图方便常钻老虎洞。那是三个宽绰的涵洞,专供宫内当差行走,一路上遇上好几位御前太监,见了她纷纷呵腰,“小佟总管大安了?”
她笑着说是,“万岁爷眼下忙不忙?”
伺候纸墨的太监说:“才批完折子,外头文书又进来了,正和几位章京说话儿,您要等会子了。”
她点点头,“那陆润呢?”
“陆掌印随侍,您打发人进去叫一声就出来的。”
她道好,提袍上了回廊。
皇帝在懋勤殿,她远远看了一眼,年轻帝王英姿勃发,举手投足一股子乾坤独断的气魄。她掖着两手站着,有时候也彷徨,其实如今的政局还算稳定,可他不容人,难免招人记恨。在一众朝廷要员的家宅外设暗哨就有用吗?该滋长的依旧在滋长,只是她已经看不清前路了,也许从容学士将嗣屈作四的时候起,就已经注定悲剧了。
那厢皇帝全神贯注,陆润却已经发现她了。她从热河回来容家即过定的消息也已经到了御前,这么做只会激怒皇帝,其实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向上觑了眼,悄声退出来,向她那里走过来。如今相见总有些尴尬,因为芥蒂已经起了,他的心思不变,她却渐渐疏离了。
有一瞬相对无言,最后还是他先开口,“皇上正办机务,你稍待片刻。”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半晌听他又问:“近来可好?”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痊愈,这点倒还不算虚伪。她嗯了声,“都好。”
她话少了,再不是以前热络亲近的样子,他难免遗憾。沉默下来,还是觉得应当提点她,“你和容实的事……圣躬震怒。怎么忽然就过定了呢?”
她说:“觉得时候到了,就应该定下来了。要不怎么样,真进宫当皇后?”她笑了笑,“你知道的,我不稀图那些名声,就想要个踏实过日子的男人,平起平坐的,见了他不必自称奴才。”
这是个朴实的愿望,谁也不愿意一辈子在丈夫面前低着头。虽然帝后也可以做到举案齐眉,但本质上呢?寻常夫妻拌嘴,至多不过和离。帝后关系恶化,大概除了囚禁冷宫和赐死,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她定亲,他也有些难过,心里空落落的,失去了什么似的。可他不像皇帝,不合心意便怒火滔天,他尊重她的决定,她能过得好,他就没什么奢望了。至于嫁给谁,都不重要,她高兴就行。
“皇上跟前留神,别顶撞他。”他说,“四月里令尊复旨,你还会有求于他。”
她明白,那位主子爷要的就是这个,把人一压到底,让你不得不屈服,届时好拿捏你。不过陆润能提点她,说明彼此之间的情义终还剩下一点。她面对他,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失望和怜悯并驾,憎恶和敬重齐驱。容实想从他手里拿遗旨,如果他交出来会是怎样的后果?宦官弄政,致使社稷不稳,他还能活命吗?
她抬眼看他,经历过一些事,愈发的纯粹自然。想起他和让玉的纠葛,她又感到尴尬,“那天大行皇帝接三,我都看见了,你和让玉……”
他面上平静无波,他是有意让她知道的,即便是以这样面目可憎的角色加入,他和佟家终还是有了牵绊,和她有了牵绊。
他以为她会生气,怨怪他糟践让玉,甚至让他远离她,可她没有。她垂头丧气说:“是我和阿玛把她坑进宫的,让她这么年轻就守寡,我心里过意不去。可是我救不了她,先帝给她晋了妃位,有祖制压着,她得一辈子困在这深宫里。”她落寞地望着他,“你扎根在紫禁城里,只有你能长久陪着她。我把她托付给你,请你替我看顾她,她太可怜了,才十八岁。”
有她这句话,他就是赴汤蹈火,也一定为她周全让玉。他颔首,“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