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六同应了个嗻,看看她,迟疑地笑着,“小总管以前没跟过案子吧?咱们这儿审人不客气,回头别吓着您。”
她很介意别人拿她当女人看,既然在值上,她要立威,不需要性别上的优待。她瞥了他一眼,“没让你客气,给我往狠了审,今天半夜前把人揪出来,我着急要回万岁爷。”
“得嘞。”陈六同吆喝一声,“您就擎好儿吧!咱们不成还有侍卫处,容统领的手段在那儿,就是个石菩萨,也要叫他开口。”
颂银颔首,想起那个冒冒失失的人,说他手段厉害也许是真的,但就她来说不好想象,反正每回见他都是笑嘻嘻的,并不让人觉得可怕。
他来的时候带了一身暑气,鬓角洇着汗,那脸庞白洁得半透明似的。进门摘了帽子扔给一旁的太监,看见她在略怔了一下,抬手抹抹汗,问:“怎么是你?不是不让你来吗。”
她掖着手说:“我阿玛有旁的事儿要操心,这里就不劳烦他了。”转头示意他看账册,“三回开库,从门禁到开锁记档,一应都有。我事先统计了,有两名参领、十二名侍卫,二十六名库丁,俱已传来候审,在后头围房里。容大人瞧什么时候开始,把人都压进来吧。”
他微蹙了蹙眉,容大人叫得真疏离,不过人前嘛,总要装装样子的。让他忧心的是她在,他怕给她造成什么不好的印象。慎刑司从来不是什么温情的地方,太监宫女犯事了,带到这里来,基本是有来无回。这几年他承办过几回偷盗,宫里对这种事用刑很严苛,她虽不是阳春白雪,到底是个姑娘家,在场似乎不太好。
他往耳房看了一眼,“请佟大人先歇着,我带人到后边去审,审明白自然回你。”
颂银观他神色,他一脸肃容,笔直的身形像棵松,倒有股蔚然的神气。这回不是和她打商量了,换了个吩咐的口吻。他是二品的衔儿,她不过从四品,要论职务高低,她还真得听他的调遣。
她没有办法,点了点头,“好,我在耳房等着,一切偏劳容大人。”
他转身出门,利落干练。腰上绣春刀和七事相击,发出叮当的声响。
颂银没有跟去围房,安然坐了下来。小太监给她上茶,两盘冰镇的果子搁在她面前,她坐在窗下静待,偶尔听见后面传来严厉的呵斥,这地方的一砖一柱都有沉郁之气,不觉得热,会打心底里升起莫名的寒意。
其实这种案子,看似没有头绪,要审也不难。就是造势,营建起恐怖的氛围,要求每个人的行踪全部交代清楚,如果前后对应不上,那么这人就有可疑了。但是未到穷途末路时,个个都抱着侥幸心理,谁也不会痛快招供。颂银从未时一直等到亥时,情况毫无进展。她心里有点急,还是起身往后去了。慎刑司其实是没有大牢的,后面一排围房作为刑讯和收押之用,踏进夹道就隐隐感觉煞气重得很。
檐下的白纱灯笼吊着,照亮纸糊的直棂窗,她看不见里面的光景,便登上了台阶向内张望。已经动过一轮刑了,两个年轻的库丁趴在条凳上,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太监挨打要大声求饶,不像宫女似的不许吭声,先前是杀猪一样的尖叫,到后面有气无力着,还要继续哼哼。
容实没发现她来,精力全专注在案子上,沉声一喝,“嚎你娘的丧!这是s开k胃小菜儿,不交代,且有你们受用的。嘴严是好事,可也得瞧瞧是什么时候。命都快没了还讲义气,下头挨一刀不算,上头也想补一刀?”
受刑的不住叫屈,杀鸡儆猴,边上旁观的吓白了脸。既然开了头,就得把戏做到底,那两个太监皮糙肉厚,以为挨顿板子就过去了,哪里那么容易!他一声令下,侍卫把人架了起来,巨大的刑架四角都有镣铐,将四肢扣起来,抻成了一个大字型。他接了皮鞭动作熟练,往盐水里一蘸,扬手就是一鞭。只听猎猎的一声呼啸,鞭子与皮肉接触,所到之处仿如利刃切割过一样,伤口几乎深入骨髓。那库丁撕心裂肺叫起来,雪白的切口迅速涌出血珠,然后断了线似的,滴滴答答落在身下的青砖上。
颂银心头骤跳,这才看明白,原来那种鞭子是经过特制的,每一截麻花上都镶着细铁丝,威力非比寻常。她感到奇怪,此刻的容实和她印象中的不一样,他是禁军统领,毫无感情。他掌着紫禁城的警跸关防,只要他觉得可疑,有足够的权利操控人的生死。
那两个库丁因为过于流利地交代了自己的行踪,且没人证实,所以可以大做文章。鞭刑过后不承认,没关系,他扔了鞭子扑扑手,“传锡蛇吧!”
锡蛇是一种酷刑,拿中空的锡管绕遍刑犯全身,往管内注沸水。锡管的两头开口有大小之分,上面的大些,下面的小些。持续注水,排得慢,势必从顶端的口上溢出来,如此浇遍全身。这是种相当狠毒的刑法,一轮下来,松开锡蛇时皮肉会粘在锡管上一同带下来,等于是活剥,神仙也救不了。
颂银被吓坏了,她以前只是听说,没有见识过,看见侍卫当真请来刑具时,连站都站不住了。难怪他让她别上后头来,让她在前衙等消息,她才发现原来他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简单无害。一个从小顽劣的人进了粘杆处,不学一手整人的好本事,简直愧对他的天赋。眼下怎么样呢,他是为了替她出头,是为了帮她。可她还是害怕,哆嗦着身子,无力招架。
她怕,那些受审的人当然也怕,终于带着哭腔大叫,“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小的干的,都是小的干的……”
颂银一激灵,脑子清醒过来,有的时候的确需要这样的手段,太监忍辱负重,简单的刑罚对他们不起作用。只有下狠手,打到他们怕为止,才能从他们嘴里掏出真相来。
她长出一口气,垂手立在檐下。本想听后续,容实的做法很奇特,其余的人居然就那样遣散了。然后听他轻笑一声,“早早儿招了,也免受皮肉之苦。”招呼边上太监把人放下来,那两个库丁已经成了血葫芦,倒在地上一滩烂泥似的。他冲贴身的两个侍卫班领抬了抬下巴,“剩下的交给你们,务必把赃银的下落找出来,好向万岁爷交差。”
那两个班领应了个嗻,他方转身出来。垂首打量衣裳,发现有血迹溅身上了,印着月白的曳撒,十分的刺眼。他懊恼地咂咂嘴,抽出汗巾拂拭,好在绸子不那么吸水,略擦了擦,只余淡淡的一点痕迹了。
猛一抬头,发现她就在外面,他有点慌,“你怎么来了呀,怎么不听话呢!”
颂银尴尬地咧咧嘴,“我在前头等急了,想上后头来看看……都审完了?东西的下落呢?”
他说:“下落会有的,太监运东西像老鼠搬粮似的,东一点儿西一点儿的往外倒。要是全在宫里,一下子就能找出来,可要是运出宫了,追起来且要费把力气。”
她点了点头,抬手抹抹额上的汗水,讪讪道:“我先头看着,担心屈打成招呢。”
他没说话,其实让她料着了,的确是屈打成招,那些东西根本不是库丁偷的。
他之前面见皇帝,圣意显而易见,确实有罢免佟佳氏的心。库里怎么会少东西?他早就想过,底下人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只有皇帝授意,有心弄出这么个陷阱来让他们钻。她去求陆润,陆润就是干净的吗?他宣旨,跟着出入广储司,出了事却没谁敢传他过审,所以皇帝的用意他未必不知道,只是后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临时改了主意,才将案子交由慎刑司查办。
慎刑司查办,真想找出赃物几乎是不可能。皇帝会承认自己盗了库吗?帝王的威严何在?所以命他协理,知道他机灵,可以无中生有。于是那两个倒霉的库丁顶了缸,罪名就落在他们身上了。接下来得想法子解决亏空,这皇帝也有意思,不拘他们谁出这笔钱,他算是稳赚的。做皇帝做到这种程度,也真抠得可以了。
可这事儿他不能告诉她,要是让她心里有了芥蒂,向豫亲王那头倒戈怎么办?他得守住,免得里外不是人。至于钱的事儿,他有私房,除了现银一千二百两,杂七杂八的猫眼儿、碧玺,合起来再有个三五千两的也就差不多了。
讨房媳妇不容易,下这么大的本儿,还不能说,得瞒着所有人。他是觉得皇帝既然能放弃这回的大好机会,那么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佟佳氏应该是安全的。坑了人,还要别人心存感激,这就是皇帝的如意算盘。他等着颂银父女的忠心报主,所以颂银不能有任何情绪,一不小心上了脸,又要惹得皇帝生疑了。
他只有切切叮嘱她,“皇上那里话一定要说到,多谢主子宽宥。如果他死掐着,佟家这回起码是个降阶的处分。”
她嗯了声,因为不知道那么多内情,人很轻松,连走路都带着风,一面笑道:“我记着了,明儿散朝后就面圣,不拘东西能不能追回,先回禀了再说。我是想着,能追则追,如果缺了,我这儿还是给补上,别叫主子再糟心。”
他摆着两臂,散漫说不必,“我心里有数,全能追回来。”
他和她在夹道里走着,前面太监引路,气死风闪烁,照亮他们足尖的那片方砖。肩上没了担子,颂银觉得喘气都利索了。转头看他,他又是含笑的模样,轻轻瞥她一眼,“你老瞧我干什么呀?是瞧我英姿勃发挪不开眼?”
颂银莞尔,“我就是想谢谢你,你老帮我,一回又一回的。”
“知道就好啊,害我这么温和的脾气都给人上大刑了,你得好好谢我。”言罢想起来提点她,“我说的那个席面别忘了,等我西山回来,一块儿去吧!“
她想了想道:“我和我阿玛都说定了,在家办席,请你和陆润来家做客。”
他牵了下嘴角,“又有陆润的份儿?你请是你的道理,我和你单独的席面不同,就我们两个人。”
颂银有点不好意思,指了指前面挑灯的太监,示意他留神,别在别人跟前露白。
他咧嘴一笑,“圈儿啊,我和佟大人刚才说什么啦?”
那个叫圈儿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回答,“奴才聋了三年啦,什么都没听见呐。”
颂银发笑,既然聋了,一叫名字立马回话,可见聋得不彻底。
他是不以为然的,得意地一扬眉,表示不用担心。这小太监是值房里专门伺候他的苏拉,很靠得住的一个孩子,主子和心上人说几句体己话,借他个胆儿他也不敢到处宣扬。
“那就这么定了,我回来想法子和人换个班儿,等你哪天休沐,我们一块儿出去。”他嘴里说着,黑暗里探手来牵她,小指勾着小指,像是下了盟誓似的。
颂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拢着一簇火苗,有越烧越旺的趋势。以前他牵她的手,她不过随波逐流,这回给他一点儿回应,紧紧扣着他,他发觉了,乐得两眼放光。心说拿钱填了皇上的窟窿也不冤,看看现在这局势,豫亲王还能和他比吗?连他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啊!他花的心思比他多,他待她比他真心。颂银可是个务实的好姑娘,她知道好歹,明白谁更适合她。
颂银呢,见识了他刚才的心狠手辣,当时有点发虚,但是过后又觉得没什么了。她在朝廷做官,如果看见阴暗的东西就受惊,像朵娇花儿似的,根本存活不下去。不说别人就说她阿玛吧,必要的时候也用手段,要不然哪能稳坐钓鱼台呢!内务府的活儿多少人眼红着,那是个聚宝盆,佟家一干就是八十多年。皇上有六个私人金库,佟家虽不及,但也差不了多少,要不能力挽狂澜,早八百年给人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