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儿的确一早便出门干事去了,她可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今日本也是诚心向公主殿下赔礼的——可架不住鹤儿半道回来不是?
梅夫人盘算着,公主过去探看孩子们还须些时候,能不能赶上,就看那孩子的运道了。
当娘的,也只能帮衬他到这地步了,回头若是老爷知道,保不齐还要被说上一句操心不嫌老。
却说宣明珠转过花厅,果然问了三个孩子这会儿在府上何处玩,欲过去探看。
便在这时,从濋西洲那边走来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
他上前虾腰见拜:“小人见过大长公主殿下,梅二老爷有事相求殿下,恳请殿下至西园一叙。”
梅穆云?
宣明珠瞥了眼管家恭谨的姿态,回眸望了花厅一眼,以梅夫人的品性,应不至于为他人搭桥虚哄她。不过她与梅家二老爷,素无交集啊。
当年她随梅鹤庭省亲,梅鹤庭曾提起,他们家里数梅二叔的性情最为骨鲠清介,不好相处。
当时她觉得他是为长者讳了,在她看来,明明是梅老爷看似没脾气,实则最不易讨好。
宣明珠抬望日影儿,寻思一许,扶着侍女手臂姑且随管事去西园。
梅穆云是典型江南儒生的面相,许是为家族操劳过甚,看来比梅老爷还年长几岁,身上天然有一股让学童见了心颤的塾师式的威严。
他在那水榭亭中,烹茶以待。
宣明珠到后,环顾了一番四周幽致水色,点头称胜,并不落座,只道:“本宫赶时间,梅二爷有何事,长话短说吧。”
梅穆云是个爽利之人,闻言便也不客套,先是微微颔首,而后开门见山道:
“长生昨日将他三叔缂丝厂里的人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闹得双方显些械斗一场,长生手下一刀斩了老三任用多年的大查柜的脑袋,此事,殿下可知?”
宣明珠眼皮轻跳,这她还真不知道,同时也不明白梅穆云特地找她说这件事,所为何意,是觉得梅长生做得过了,要她申饬他吗?
梅二老爷肃容道:“自打长生在醉白楼宴请族老之后,似变了一个人,连日来查丝政,抄刺史,截商源,联外姓,手段雷霆狠辣,致使族中各支怨声载道,他到底是公干,还是回来打冤家呢?
“梅某知道,长生自小是个温文庄正的孩子,他这样急于求成,必有个缘故。”
宣明珠不知梅穆云到底想说什么,耐性听着,却见他忽而对自己深深一揖。
“某恳求公主殿下,放过我们家孩儿,莫要再吊着他,利用他为了施行新政,不惜对家族抽刀相向。”
宣明珠愕然良久,才笑出一声,指指自己:“我,吊着他?”
敢情这位二老爷说了半天,意思是他家小孩原本很乖,是她带坏了他啊。
梅穆云反问:“如若不然,殿下何以远远住在北郊别业,长生又三番五次的夜去?”
三番五次?宣明珠愈发莫名,她自打住过去,也只在第一日见过他一面而已啊……不对。
宣明珠蓦然拧眉,“你跟踪他?”
梅二爷敛下眼皮,“是保护他。”
甭管跟踪还是保护,此人都胆大包天刺探到她头上了,宣明珠火从心起,“本宫早已与他恩怨两清,你仅凭臆测——”
话说到一半,忽省觉,她是什么人,对方又是什么身份,她为何要向旁人解释,真是气糊涂她了。
宣明珠呼吸沉促,掐了两下指尖,曲翘浓密的睫毛向周遭一扫,瞧见大理石桌上的那只白釉公道杯,迈步过去拣在手心。
颠了两颠,猛地掼在地面。
银瓶乍破之声,在安静的水榭间极为刺耳。
锋利的碎瓷刹时四处飞溅。
梅穆云眉头被惊得跳起。
“看见了么。”宣明珠伸手指地,“这些碎片,阁下以为,能够拼凑如初吗?”
梅穆云默然不答,公主身后的泓儿沉声道:“殿下问你的话,答言!”
梅穆云梗着他那颗狷介的头颅,半晌回道,“不能。”
“很好。”
宣明珠点头,她眉间的牡丹朱砂钿,衬着那双神采灼熠的凤眸,冷艳而慑人,声音亦凌利:“碎瓷不能复粘,破境不能重圆,这便是本宫之意。”
“本宫用人,不用诱计,一令而已。今日你出言冒撞,本宫看在梅卿顶着压力为国效命的份上,赦你一回,不为例。你姑且自省,你说的这番话,非但得罪了本宫,也看轻了你口中那庄正之子的品格!”
说罢宣明珠便走。
才转过身,那双绣珠凤舄却是顿住了。
梅长生就立在凉亭外不远的水杨树下。垂下的黄绿丝绦,漫淡拂弄他的白衣。
人影清瘦,风也寂寥。
男子目光安静,无声向她望来。
宣明珠费了一息功夫,从那片平湖般的目光中拔出视线,望了眼天上日头,敛神走去。
经过他身边,亦无逗留的理由。方才她所说的话都是真心话,自问没有辱没他的地方,他听没听见都无所谓,剩下的,便是他们叔侄的家事了,她不置评价。
顶多,摔他家一个杯子嘛,总不至于要赔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