瞟了眼九尾快被吓死的小可怜模样儿,他挪步上前解救,“那个,公子……喝盅补汤吧,您不能见天这么熬着。”
梅鹤庭回神说好。
他撂下九尾,反复盥手三遍,一丝不苟喝了那汤。
他当然得顾惜自己的身体,这一身血,还有用处呢。
喝完,他放出笼里的最后一只黑翎隼,循目注视它没入无边的夜色。
姜瑾心头合计,上京那边的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不知还有什么需公子传信。想问,觑不见梅鹤庭隐于黑暗的脸色,又不敢问。
倒是梅鹤庭看出他的疑惑,薄唇浮起浅淡的曼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到长公主都来了行宫,那位久居洛阳的成玉公主,也该回她的封地去了。”
“她的面首,太多了。”
男子眯着眼想,出现在宣明珠身边的男人,他都可杀,可是,他没有立场啊。
如今她身边没了他打扰,变得很是快乐。
他不能破坏长公主的这份儿好心情,就只能远远地藏着,看着,忍着,替她欢喜着。
心里疼吗?
等把这腔热血赎给她,也就不知疼了吧。
楚光王祖孙三人赐鸩的日子定下时,梅鹤庭从汝州下了趟江南。
正是满城梅子雨,扬州老家有梅氏宗祠,快舟急流一路南下的梅氏嫡孙没有带多少人,进城后独自去上了三柱香。
见过父母,次日又要匆匆返回。
梅太太已然知道长公主与儿子休离的事,若不是梅老爷按着,她就要二进京。见到儿子清瘦如许,许多埋怨的话便也没了,只用帕角抹着泪道:
“娘往常便说你笑得太少,不懂得体贴哄姑娘……殿下多好的人啊,为咱们梅家生儿育女的,你、这你也能丢!也能丢!”
终究气不过,从没和人红过脸动过手的妇人在儿子背上掸了两下。梅鹤庭尽受着,反而眉眼温润地安慰母亲。
转而对父亲道,“出城前,儿子欲去拜访韩先生。”
梅父点头,“他是你的启蒙之师,回来一趟理应当拜见。”
这父子俩的相处贯来是如此,有事说事情,无事不婆妈,梅鹤庭便向双亲告辞。
梅父忽问了一句,“你的玉呢?”
梅鹤庭迷茫地怔了怔,下意识摸向腰侧。
那里有令牌、香囊、佩刀、算袋,就是没了过去二十年不离身的家传无字玉佩。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他曾以为这块玉对于梅鹤庭来说很重要,比拟半条命也不为过,然而自从失玉后,他一次都没有想起过。
她才是他不能离身的。
鱼在水中,不知自己离不得水,要等上了岸,入了网,才能体会到无法呼吸是怎个滋味。
“被儿子换了。”梅鹤庭咧嘴一笑,“换了三文钱。”
梅鹤庭是帝师白泱的高徒,光风霁月,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其实他在十六岁前,一直是随家乡的塾师韩遂先生学习经史文章。
白泱师承孔孟儒门,朝遂却是荀子法家一脉。
孔孟法先王,荀子法后王。
孔子说性本善,荀子却道性恶论。
梅鹤庭在十六岁那年,毫无征兆地转投师门,韩夫子动了大气,一把戒尺打在平生最得意最听话的弟子背脊,一折两断。
不是生气他弃师另投,也不是忌讳门派之争,而是:“长生你蹈习法家十六载,信奉的是性恶可养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你该明白,一旦改换成儒家学派,全套的仁义道德,需要改髓易心从头开始。你便不怕扭曲了性情,自己与自己互搏,到头来两边不靠,学不成个体统?!”
挨了打的少年人面对尊师质问,没有解释一字,向韩夫子磕了三个谢师头而去,留下话说,不学出个体统,不敢来见恩师。
今日他食言而来。
只因有一惑重重地压在他心头,这个问题,儒家给不了他答案,梅鹤庭只能向昔年的老师求解。
杏子书塾的一个小学童走出来,脆生生地传话:“韩先生说不见。”
脸上流着两条清鼻涕的小童子说完,便仰起头,好奇地望着这个长相漂亮的大哥哥。
他看见这个大哥哥在牛毛细雨中皱眉,过了一会,从袖管里拿出一块比桂花糕还要白的手帕子,一根一根揩动手指,然后在他面前蹲下,微笑。
“可否请你再传一句话,说,长生无颜面见老师,只有两个问题求教——以一千人之命救一人之命,可否?以一千负罪将死之人的性命,救一个大功将死之人的命,又可否?”
童子为难地掰着指头,大哥哥便又对他耐心地重复两遍,他才记住这饶口令似的问题,点头跑回书舍。
童子边跑边想,第一个问题连我都知道不行的啊,怎么能用一千去换一呢,这个人为何要问我们先生如此奇怪的问题?
不一时,童子再次跑出来,仰头学着夫子的口吻:“先生道:你心里不是已有答案了吗?”
梅鹤庭沉寂良久,点头。
“是啊。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