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砸不得?”长公主檀唇轻莞,眼中激不起半点烟尘。
当年她何尝不是央求那帮千杀的奴才,说皇后娘娘的桃树砍不得,又有谁听她的了?她抬头望了眼湛蓝天穹,“我砸的就是天命。”
“听说华苗新死了?死得巧啊,他倒会避难,知道落在本宫手里得不着好,早早赶去投胎了。”
“长公主慎言!”
在一群如丧考妣的钦天官中,一个身穿赭黄袍的长髯官员排众而出,乃是司天监的副正方高秋。
他面容颇有正气,梗颈怒目:“司天台定历法,通天命,多年来为了国朝的气运殚精竭虑。长公主如此肆意妄为,是不将皇帝陛下放在眼里,还是不将晋朝江山放在眼里?若不收手,恐遭天遣!”
军卫横戟围出的步障外已聚集了无数百姓,听到这番慷慨陈词,不由对着广场内的景象喁喁议论起来。
有上了岁数的老人抬头忡忡呢喃:“星楼塌,天神怒,恐会触怒天上的仙人啊。”
“放肆!”林故归枪指方高秋厉喝一声,只待长公主一个令下,便要上前将这不知好歹冲撞殿下的人给捆了。
宣明珠却摇摇头,眼望方高秋慢悠悠道:“如今司天台是你管事?难得,还有如此骨鲠不畏死的人。”
她轻声一笑,带出几分嘲弄的意味,“只是本宫不解,收受后宫赂银,借天象之说信口雌黄时,尔等怎不谈天?与内党勾联,以煞星妨主倾轧人臣时,尔等可敢言命?如今老窝被端了,便大义凛然起来,好个新鲜。”
高冠广袍衬她一张芙蓉柳面,盈细的腰脊,被那袭肃穆的玄锦宽带束住风情,透出一种雌雄莫辨的丽昳。
她站在哪里,哪里便成一道风景。
随着曼曼话音,轰然起飞尘,观星楼的最后一角飞檐也坠落在地。
方高秋面色惨白。
他见这帮匪子一般的军兵非但没有收手的意思,似乎还打算拆了三间两架的衙门口,暗叫苦也,只期盼皇帝陛下得信,速速派羽林军来救难。
百姓在外围越聚越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九门提督早赶来了,压刀驻足在人群中,目光深邃地凝视广台上风采耀华的女子。
万千须眉,也不及公主一怒。
闻讯而至的京兆府尹亲自领了两队兵,瞧见端门外一片冲天而起的飞烟扬雾,老京官的心肝脾肺一顿乱颤。
待发现凑在人堆里悠哉游哉看热闹的言淮,这老头儿都快哭了。
“言世子,言将军,言督司!您来了倒快些管管啊,今儿长公主究竟哪路气不顺了,究竟奉了谁的旨令?这样下去,别要把天捅出个窟窿吧!”
“呀,您老来了。”言淮无辜地摊开手,“大人也瞧见了,虽说你我麾下都有兵卫,都是锦衣压刀,可北衙军什么实力?那是上京禁军里的头头。
“我还年轻,胆子可小呢。”
说完缩缩脖颈,不忘作出“您胆大您去拦下试试”的表情。
“求世子别蒙人玩儿了。”天罡倒反啦,在南疆戮敌如斩草的平南将军都好意思说自个儿胆小!
京兆尹的眼泪真下来了,一把年纪的人,只差跺脚学他耍无赖。
“世子和那位殿下姑奶奶的交情,谁不知晓,您的‘麾下’搁哪儿呢啊,耳朵眼儿里藏着呐?您不是一个人也没带吗!”
言淮笑笑,下巴向伫立着万国天枢的白玉广场上一点,“大人看见了什么?”
京兆尹随他目光看去,哭丧道:“我看见长公主毁了司天台,看见老夫头顶的乌纱要不保了……”
言淮摇摇头,锐豹般的眉眼徐然舒展,轻道:
“我看见的,是大晋之国,晋国之长公主,长公主之金蟒袍啊。”
梅夫人今日回扬州,梅鹤庭不便去公主府,便在明德门外与梅豫会合。
沿途护送梅夫人回江南的长随是他亲自挑选的,确保这一路上一点闲杂言语也传不到母亲耳里。
他如今是孤寡一人了,纸包不住火,可顾及慈母身体,总归先将她送回扬州方稳妥。
梅夫人算是个有福气的人,儿子被逐出门,当娘的还两耳不闻蒙在鼓里,舒舒心心在公主府住了一段时日,每日含饴弄孙为乐。
偶尔也纳罕,看来鹤儿的公务真是忙啊,几日几日的见不着他。
长亭外,梅夫人上车前不忘叮咛儿子,“今日出府时未见殿下,想是殿下身上不大爽利了,鹤儿不可只顾公务,也得顾家,多多关心陪伴长公主才是呵。”
岳氏心肠实在,往年每次来京去京,都有长公主折节迎送,今年离府时没见着她露面,也没往别处去想。
梅鹤庭听见,心腑里冰火两重翻绞,不敢在母亲面前露出形影,低道:
“儿子知晓了,请母亲登车,一路顺遂。”
他目送着车马从京外的官道渐渐去远,方转头看向身旁的梅豫。
这孩子一路上格外的沉默寡言,有些反常。
“在国子监一切还好?”梅鹤庭想了想,敛沉着声线问,“经史策论可有存疑之处?”
他对待长子的态度与幼女不同,全然是一位严父,这与亲生不亲生没什么相干,江左梅氏世代相承的家风是如此,他打小也这么过来的。
梅豫道无,心里很希望父亲问一声——府里一切可好?
哪怕母亲让他把那件事藏在心里,谁也不能说,他却也希望父亲能关心上一问,哪怕只有一句。
梅鹤庭见他蔫蔫的没有谈兴,心知这个年纪的少年多有反逆心性,不好一味灌输,便未再语。
与长子一道乘马车回城,在永达坊分开,他回到大理寺。